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皈依南社的倒影
李贯通
我本来就是一个尘俗之人,每日因欲而生、为欲所累。近年思考的是“什么才是诗意的栖居”?欲念便是“哪里可以诗意地栖居”?李姓的祖宗说过,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然而,我不能把持自己。我清楚万物在缘,只能静静地等待,尽管等待的大概只是一个零。
甲午年的秋日,岭南山重重水重重,指点着、引诱着,把我送到了古村南社,于是有了这场隔世相逢的惊喜,有了灵魂的万般遂愿的痴痴战栗。
驻足在南社村长形水塘的四通桥上,轻抚着印了万千人指纹的麻石栏杆,感受到一种脉动,是隐约的,也是真切有力的。我悚然一惊,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南社的安宁?是我一身的浊气玷污了南社的莹彻?只在瞬间,也就释然了。一个有着800年历史、人文底蕴丰厚深邃的南社,怎能计较一个微不足道的我?800年的“修炼”,南社的一砖一瓦都有呼吸,一草一木都具灵性。有了这样的感悟,再看看坐落于水塘两岸的数十座祠堂,让人惊叹的,不仅仅是它们的浑厚壮观,更有其摄魂夺魄的精妙;不仅仅是它们彰显出的宗法的庄严,更有环罩其上的温润如虹的人伦之光;不仅仅是它们友善为邻、恭敬错落的阵势,更是两岸共生的正大气象。能融古铸今、泽被万世的,不正是这样的去处吗?好想好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或者是雨急人稀的晨昏,独自一人,走进每一个祠堂,去焚香、去倾听。
随了团队,即将离桥而去,不忍匆匆,在桥的正中央稍作停留。正是这个短暂的一刻,发现了被我忽略的池塘中的倒影。不知这个东西静卧的池塘有几里长,它像一个仁慈的襁褓,温柔而纤巧地将两岸景观收纳其中。倒影是清晰的,远非岸上的实体可比。在倒影里,我才发现了祠堂屋脊上的鱼。这种鱼该是每座祠堂屋脊上最生动的雕塑。鱼在屋脊的两端,五彩斑斓,硕大的头颅向着地上,阔口怒目,声威凛然。鱼的尾巴摇摆向天,观其气势,耳畔便响起那句狂傲千载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倒立的鱼,该是南社村的独创。南社人称其为鳌鱼,法力无边,驱邪除恶,保障一方。我揣测,既然叫鳌,是否隐含着独占鳌头的意思?问了行人,此地有无鳌鱼的工艺品可买?行人摇首笑去,给我一个小小的失望。
桥头下的老榕树,也是在池塘的倒影里引起我的关注的。岸上的老榕树下,二三少年读书,四五老人品茗、下棋,真真一个和煦静谧之所。倒影中的老榕树,虽然只见大半个树冠和半截树身,因了池水细如发丝的涟漪,树冠在观者的眼中徐徐皴染开来,恍兮惚兮一个天大的混沌。与之相邻的几朵睡莲,也次第绽放,一个媚笑,融汇了虚实两境。倒影里的半截树身,以及它周匝的笔挺笔挺的根须,都在观者眼中放大着,让人近距离阅读它数百年的沧桑,聆听它关于苦难和欢欣的忆叙……对着榕树和它的倒影鞠躬吧,为它的博大,为它的宽厚,更为它爱恨分明的俊奇风骨:日寇占领的岁月,它树叶凋零,树枝枯萎,抗战一胜利,它迅速恢复原貌,生气蒸腾。
和池塘垂直的,是夹在祠堂间的条条小巷。沿着这些小巷,才能走进谦卑地建立于祠堂身后的民居。小巷宽窄不同,都是统一的修建风格。路面是麻石铺就的,一块块大小如古城墙的砖。石砖青灰色,益见深沉。承载了太多的朝代,石砖被日光月华摩挲得很是细润,有了“包浆”,却并不油腻,让人放心地行走。其实,南社村的小巷,这种能见得真面目的石砖并不算多,多的倒是长满深绿苔藓的砖。这砖上的苔藓比常见的要厚,葺葺可心。砖与砖的缝隙里,也长些几寸高的草,像是在划分什么界限。这时,脑子里蓦然诌出“苔痕藏雁影,青草逐人裾”的诗句。石砖路的一侧,都有一条小渠,渠宽渠深都约尺许。如果说小巷是南社村的骨骼,小渠当然是南社村的血管了,几百户人家,800个春秋,南社村人碧血丹心,一脉相传,生生不息……
在小巷里走着,不经意间就会遇到一口老井,这是最叫人动容的。井口高出地面半米多,红砂岩琢成,当年的琢痕早已是丝毫难觅,而今看到的是犹如鹅卵石般的圆润。泰戈尔说,不是槌的打击,乃是水的载歌载舞,使鹅卵石臻于完美。南社村的古井之美,则是万千条井绳殚精毕力打磨的结晶。井口是凸凹状的,像一个巨大的笔架,那椭圆的豁口,深者竟有半米之多。这样的残缺才是美的极致,是沧桑的最佳标识,它甚至让人生疑:这是人工,还是天作?恂恂地走近井口,先看到的是长满青苔的井壁,再看到的是银光莹莹的水,再再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倒影——准确地说,是自己的头影。倒影给我片刻的迷蒙,今夕何夕,已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