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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
钢盔和钥匙
滇西抗战纪念馆,在国殇墓园的旁边。我第一次去国殇墓园的时候是在三年前,那时这个纪念馆还没有建好。这次的采风行程由云南作协主席黄尧老师带队,他是这个纪念馆的策划人之一,说应该先看这个纪念馆,再去国殇墓园。
那就听他的。
一走进入馆口的大厅,我们赫然看见,1303顶钢盔站在墙上——
我怔住。
这是设计么?是设计。
是装潢么?是装潢。
可是,看着这些钢盔,我觉得设计装潢之类的词都是那么轻浮,对这些钢盔,近乎侮辱。
这些钢盔就那么立在墙上,寒光凛凛。这些没有头颅的头盔,空空荡荡的,可是隔着这么多年光阴,它又是无限地满,我被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历史是冷的。可是历史的冷,是热血凝结的冷。这凝结的冷经过生者的目光和心灵重温之后,又被再度还原成了热血,汩汩地流淌在血管里。
作为芸芸生者中的一个,我站在这些钢盔下,感受着这热。这冰冷的热,钢铁的热,热血的热。
这些钢盔,都是从民间收集过来的。
展馆的最后一个展柜,是一把钥匙。也来自于民间。据说这把钥匙,曾经锁过日军军火库。我忽然想,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拿到了这把钥匙,那个军火库就永远打不开了?
但愿。
远征军名录墙
这堵墙在滇西抗战纪念馆的左手边,很长。墙底是灰白色,墙上镌刻的所有名字都是宝蓝色的。
灰白色象征的是将士们的骨灰吧?宝蓝色又是什么?海和天?
“要合影么?”来自曲靖的窦红宇问我。我有些犹豫。和他们的名字合影?我该有着怎样的表情和姿势?
“想要什么样的取景?”
“一定要上那两个字。”我指着“铭记”,说。
“好。”窦红宇说。他没问为什么,我想他知道。
——我怕我忘了。
我知道有太多人已经忘了。
“近些,再近些。”拍照的时候,窦红宇非常认真地指挥着我,让我把脸靠近那些名字,我便靠近,再靠近。我感受到了墙的冰冷,可这冰冷里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我一再地倾斜过去。
回来后整理照片,我一一读着他们的名字:唐清泉,陶若珍,童仲谦,钱海清,秦子周,胡冬生,李东才,梁国修,刘德义,贺民福,郭小吉,宋公侠……
有十万多个。
我读着他们的名字,宛如他们是我的亲人。
——六十多年前,我的祖父也是战死沙场啊。
小团坡
国殇墓园的主体就是小团坡,小团坡是由抗战烈士的墓碑堆起来的。
天很晴朗,白云很低,小团坡很矮。
我沿着台阶向上走的时候,很小心。
我慢慢地走着,不敢大声呼吸。
——“由此上山”的标识下方,是一只和平鸽。
走了很久才走到坡顶,我驻足环望:四面八方,全都是墓碑,全都是。
第一次来这里时我就哭了,这次又哭了。第一次哭的时候是在众人面前,这次我找了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默默地哭了一会儿。
鞠躬
这次在滇西,看了那么多抗战遗址,听了那么多抗战故事,回想起来,我们做的最多的反应似乎就是鞠躬:在滇西抗战纪念馆,我们对着头盔鞠躬;在远征军名录墙,我们对着那些名字鞠躬;在国殇墓园,我们对着那些墓碑鞠躬……
我们对着这些沉默的空气,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那些安息在土地里的人,他们已经把自己融化进了多娇的江山。而我们这些脑满肠肥的人,能做的,也许只是鞠躬而已——让粗笨的腰,尽力地为他们折上片刻,以致敬,以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