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不能想的父亲
朱鸿
父亲逝世几年了,我一直都没有哭过。
在59岁那年,父亲突发脑溢血,幸而命硬,也治疗及时并得当,遂能保存生命。不过他也因此手足失灵,行动不便。尽管这也是常有的情况,然而父亲获病,总是我的忧愁。经一春是一春,历一秋是一秋,他坚持了20年。
至79岁,父亲再犯脑溢血,以迅速抢救,免于殁矣。惜一再摧折,他也就越来越弱。厌烦了医院,也似乎有所犹疑,遂回家康复。
进了自己的房子,他欣然,有解放之感,显得踏实与轻松。不过在我的注视之下,父亲日渐萎靡,彻底卧床,随之食减力竭,言语短,瞌睡多。三个月以后,腰部便患了褥疮。请了保姆照顾他,但保姆却是不会换药的,遂又请了一个大夫专门换药。然而这个人比较冷酷,他用镊子夹了棉球向碘酊瓶子里强塞,猛拉而出,率性涂抹于背,横划,竖划,圆划,角划,算是消毒。
辞了大夫,我决定自己给父亲换药。无非是消毒,晾干,把软膏抹在纱布上,再贴在患处。我很舒缓,气氛也不紧张,父亲遂能安然。遗憾褥疮是顽症,缩聚甚慢,愈合极难。
有半年之久,褥疮好了一个,又添了一个,没有不好的,也未全好。父亲不感到疼痛和煎熬,也不丧失希望,总是一种尊严的平静。
那天晚上,大约10点左右吧,我换了药,叮咛保姆明天洗一下窗帘。父亲看着我,手伸出被子,放在床沿,似乎轻轻地摆了摆。我毫无预感,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表示。数小时以后,父亲便归天了。
我瞻仰着父亲,他还是一种尊严的平静,然而造化已经抽提了他额头的温度。此刻,我没有哭。
我是长子,丧事由我主导,遂反复陪着亲戚、朋友、同事向父亲的遗像鞠躬,并招呼父亲单位的领导。这个过程,我也没有哭。
向父亲的遗体告别以后,我作了致辞,悼我父亲并感谢送我父亲的所有故人和家人。此间,我还没有哭。
火化结束,父亲就变形为骨灰了。我捧着盛放他的盒子,十分茫然。这时候,我还没有哭。
逢父亲的忌日,我召亲戚往陵园去祭祀他,凡三年。三年三次,我仍没有哭。
每至清明节和寒衣节,我都会以风俗习惯,为父亲烧一沓纸。夜幕笼罩,火苗冉冉。我栖之城,尽管华灯齐亮,汽车咸驰,它也是阴气森森,大为寂寞。即使沉浸在这样的氛围和情景之中,我也没有哭。
父亲之死,我真的无动于衷吗?这怎么可能呢?儿子是恃父亲而生的,也仗父亲而成长,所以父亲为怙。以天演地转,儿子必壮,父亲必朽,然而儿子与父亲天赋一种血缘、一种生态、一种结构、一种链式、一种秩序,父亲之亡,能对儿子不产生影响吗?父亲之去,让我觉得世间的空旷、空虚、空荡、空落,仿佛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被伐走了,庭堂里的一张老方桌被抬走了。生活如流,忙忙碌碌,然而我也并非一下就能适应永别父亲的变化。有时候,我觉得孤独。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失魂落魄,轻得像漂。有时候,我的目光会悠然拂过楼顶,直抵云霄,看到我的父亲。我的泪水潸然而下,不过这不是哭,这只是眼睛里有了泪水而已。
我曾经梦到父亲两次。一次是夏天,他站在少陵原我家的院子里用毛巾擦胳膊以图凉爽。一次是他坐在一辆三轮车上,沿着韦曲镇一个转弯的坡道飞速逆行。他穿着白衬衫,敞着怀,露出了贴身的白背心。他面色严峻,似乎有急事,让三轮车快,再快。不知道他为何是坐在车帮上,眼睛向外,腿也向外,而且还略跷着。父亲有什么急事呢?父亲不怕危险吗?看起来他很结实,是40岁左右的样子。他穿的也是20世纪70年代的男士普遍穿的衣服。父亲啊!这些梦有什么寓意呢?向我暗示什么呢?我已经有定力,情理当助您,您就吩咐我吧!
我不能想父亲,因为想到父亲我就泪水涌流,几乎要哭。我有儿子,有妻子,有学生,有朋友,有从我左右前后闪过的衮衮相识者或陌生者,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泪水浸睫的样子。然而我想父亲,无时无刻不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