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夺补河两岸(节选)
陈霁
溯?流?而?上
出县城,越野车一头扎进峡谷,在临河一侧的悬崖边左旋右转。太阳像是被那些尖利的山峰挂住了,半上午,整个河谷还在厚重的阴影中。逼仄的空间里,忍不住将车窗半开,猛踩油门。风哗地灌了进来。车头扬起,这时,爬坡的车子似乎成了一只风筝,窄窄的公路就是线头,被前头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上升,再上升。
这里是川西北的平武。白马人,一个被人类学家称为“亚洲最古老部族”的民族,就聚居在100多里远的前方。
公路在离城十几公里处分了岔。一座石拱桥通往左岸,通往同样是少数民族聚居区的黄羊和虎牙。这座桥叫铁龙堡大桥,桥身其实很短,就十来米长。称它“大桥”实在夸张,就像是给一个小孩子穿了件成人的外套。不过,它也有“大”的地方:它是平武重要的人文地理标记,曾经的汉夷分界。铁龙堡,坚硬,冷森,透出冷兵器时代军事堡垒的质感。
虎牙河与夺补河在桥边交汇。它们像两条合股的绳子,形成了涪江。虎牙河混浊,夺补河清澈,它们太像流淌在那个著名成语里的那两条河,泾渭分明,在涪江里不那么情愿地与对方拥抱。
涪江已在身后,虎牙河撇在对岸。现在,只有夺补河与我同行。夺补河是一把手术刀,轻轻一划,在大地上切开一道120多公里长的窄缝,让我侧身而进。触目皆是褶皱岩层。平皱、竖皱、斜皱,这是大地的伤口,让我们把它的骨骼和肌理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夺补”,是这条河的名字,也是平武白马人的总称,就像甘肃文县白马人称为“达嘎”、九寨沟白马人称为“厄补”一样。它们构成了中国白马人的三大部落。
“夺补”,这个白马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问遍白马精英,但没有谁能够给出一个可靠的答案。一个部族与一条河,同名,深深地嵌入彼此,互为表里。作为一个历史遗物,“夺补”给了我巨大的想象空间,让一条河、一个民族,都显得深邃无比。
峡谷越来越深。山体横陈竖列,扭动、排挤、冲撞,尽显凌厉与霸气。一川乱石在谷底翻滚,晃眼看去,像是大大小小的羊,被山神驱赶着,顺沟而上,浩浩荡荡奔向白马。
这是5月,我正从海拔几百米的盆地冲向几千米的高原,季节即将从夏初迅速过渡到冬末。不过此时此地,主题还只有绿。满眼新绿,铺陈在大野深处。鹅黄、浅绿、翠绿、油绿,裹挟着些许的紫红,浓浓淡淡地挤在一起,鲜亮得耀眼。山顶常常是看不见的。云蒸霞蔚,雪峰在云端若隐若现,像是在神的手心里慢慢融化。
忍不住一次次停车。走过晃荡的吊桥,走进林间。我关于树的记忆里只有家乡的松柏、青岗和杞柳,它们稀疏地长在起伏的丘陵上,是树中的寻常百姓。而这里,几乎是无人区,过于葳蕤的老林,楠、桦、槭、栲之类,我都叫不出名字。这些树普遍高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它们都站在这里,周身的绿苔是层层叠叠的故事,古老而神秘。
林下的夺补河细瘦得楚楚动人。阳光稀疏地漏射进来,照着疏朗的树干和卵石上的苔藓。清亮的水绿得泛蓝,这是挡不住的诱惑。伸手入河,猛一激灵,感觉像被许多细密的钢针扎了一下。这是高山融雪而成的水,冰凉直入骨髓。它像是一声呵斥,低沉,但严厉,让我这个擅入者感到了来自夺补河的拒绝和排斥。
突然想到刚刚见过的嘎妮早。那个白马的第一美女和歌手,年近30,说起夺补河就现出一脸天真。她说她最美好的记忆来自儿时夺补河的夏天。那时的稿史瑙寨,草甸如绿毯铺在河边,荞子花大片大片,是鲜艳的火红。草莓、羊***,躺在地上就可以吃到。她们经常下河洗澡。在河水平缓的回水处,一群赤裸裸的女孩子,七八岁到十几岁不等,在水里扑腾着、嬉闹着。她们无知无畏,也不知道避讳他人。有拉木材的卡车经过,也敢大胆从水里站起来,甚至跑到公路中间,撅着屁股朝司机扮鬼脸,大吼大叫。
天人合一,亲近自然,融入自然。这是一个真实的童话。不过,我无法想象的是,白马的夏天,最高温度也只有二十几摄氏度,夺补河接纳的都是山上融化的雪水,它在纸上的流淌也让我打冷战。稚嫩的孩子们,你们怎么可以,把光溜溜的身子投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