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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甜,最初的咸(外一篇)

时间:2023-06-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绿妖 点击:
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最初的甜,最初的咸(外一篇)

    绿妖

    说起来有些大不敬,关于奶奶的回忆,大部分都与食物有关。在我小时候,人们对食物仍抱有深深敬畏,因为曾经短缺过,刚刚温饱中,将来会否短缺仍是未知。那种神经质的敬畏使我的童年、少年记忆都紧紧跟食物做了链接,也让我长大后看到余华的《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为之震动。活着、血液、食物,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些更卑微更基本,更包容一切。

    奶奶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最大的女儿比最小的女儿大十几岁。那一辈人,刚开始是提倡做“英雄母亲”,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情,养到中途觉出生活艰辛时,已经没有退路。爸爸还小时,爷爷在外地工作,奶奶一个月靠他二十几块钱工资带七个孩子生活,应该是日子不易,大家庭家长脾气难免不好,妈妈说,我爸长到十好几岁,还被奶奶一巴掌打得鼻血长流,并且喝令“不准哭”。我爸把血擦到门上,奶奶看污了家具,更加追着打出家门。我相信她的话,因为小时候,奶奶打我的回忆也还清晰。有一次我被打到离家出走,躲到离家几百米的池塘旁边的杂草里——夏天,阴湿的池塘草丛里净是蚊子,我半蹲半坐,一边哭,一边拍着蚊子,直到我妈到吃饭的时候把我找了回去。

    我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住,因为不胜我夜哭频繁,奶奶每次给我含一颗糖入睡,在那时,糖是稀少的,每晚一颗糖,足够收买我,我想念妈妈的号哭化在糖水中,侵蚀了满口牙。奶奶有很多种糖,看到《孔雀》里分糖的情节,我恍惚想起来她房间里那些美丽糖罐,宁静肃穆地放在窗台上,大白兔奶糖、酥糖、水果糖、芝麻糖、麦芽糖、糖果子……炎热的午后,我趁她去后院浇花,吃力地爬上大床,掀开盖子,屏住呼吸掏出一颗糖……这个味道和跳到要炸开的心脏一并成为记忆里一幅水墨画。

    既然说到童年,奶奶的大床也是水墨画里另一处风景点,每次回忆不论如何兜转,总免不了回去那里。那张床好大,木头呈现出沉沉乌金色,靠墙的两边修有木靠,下床那一侧有木档,四个角有手扶的柱子,上面一年四季都张着暗白色蚊帐,在四五岁的我的眼里,那张床简直巨大如一座城堡。一开始我需要人抱上那张床,后来我长高了,可以自己爬上床偷糖吃,再后来那张床对年纪大了的奶奶来说过分高大,转送给上初中的我睡——第一天睡完起床,迷糊里几乎摔个跟头——那张床还是很大,放一个我、一堆书正合适,这比一切事情都更让我心醉神迷。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张床的下落,好吧,若干年后,它看起来坚固厚实的木头无法支撑我生长中的身体,在一次睡梦里轰然塌陷,和大白兔糖及其他东西一样,消失不见。

    说回来吃。中学时,每天放学路过奶奶家,正发育,饿得穷凶极恶,必须先去打个尖,不然好像就要暴毙中途。吃的,不外是咸菜、烙馍,偶尔会有一个煮鸡蛋,爷爷喝酒,会买卤鸡肝、卤豆腐片——食谱里有这些尖货时,我对食物已经没那么穷凶极恶。而我像个饿鬼时,最常见的,是咸菜,随季节变化无穷。

    冬天是花生辣椒酱,春天是韭菜花。四季常备是大芥丝。芥菜茎切丝,芥菜种子可磨碎制芥末,芥菜丝也辛辣呛鼻。吃的就是这股又辣又脆!空口吃也好,就馒头也好,拌面条也好。大芥丝,是我奶奶的绝活。童年没有这个,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到外面上学,每次开学前都要去爷爷那里,他和奶奶给我装咸菜带走。他们是老辈人,觉得学生出门,一定要带咸菜或干粮。直到有一年,爷爷沉默一会儿,给我一百块钱,然后说:你走吧——那个时候,我忽然,忽然间意识到奶奶真的已经去世了,要不,不管她多大年纪,不管她是不是病得起不了床都会打电话让姑姑或爸爸来给她做咸菜的。

    我攥着一百块钱,在街上,走着哭了一路。

    我从小跟周围格格不入,在亲戚中是异类。孤绝感一直都有,靠读书缓解。视朋友为自己挑选的亲人。因为精神上的契合太难得,得到了就觉珍贵。

    再成长,被我漠视已久的另一种感情时时兜回心底,等待我去理解。就如奶奶,无疑她在精神上毫不懂得我,生活中,她对女孩偏严苛,小时候我不觉被疼爱。可是写到她,记忆里这一点一滴,人生中最初的甜、最初的咸又是什么?作为生命的初始值,它是我的源头,无法用简单的爱或不爱、好或是坏来判断。一蔬一饭,百味交集,长如流水,抽刀不断。亲情,大概就是要被误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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