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錾磨师傅

时间:2023-06-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耿立 点击:
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錾磨师傅

    耿立

    在这黄壤的平原深处生活的人,早晨或黄昏时候,谁没见过背着錾子褡裢的石匠,从村外如草绳的路上走来,苍老,深邃。

    就有一天清晨,驴子在磨道一踏,一踏,一踏,四只蹄子仿佛要走碎那寂寞。有了褡裢的叮当轻轻地操了异地的方言在说:该洗磨了,让驴子也歇歇蹄脚。父亲一边用高粱杪子扫帚扫磨盘上的碎颗粒,一边应承:吁!驴儿就住了踢踏,一副谦和的模样,眼睛被布蒙着。

    这是一个平原里的人都熟悉的石匠,一年总有几回从村庄走过。他走过来,把褡裢从肩头一甩,锤子錾子互相碰响。父亲与石匠就在驴子前的空地上,各自提下裤裆,蹲下,互相递上纸烟,霞光的斑斓里有了剪影般的影子,映在磨道边的屋墙上。辣辣的烟雾弥漫着,很浓。

    天到半下午,太阳的光减了力量,在阴凉里就有点冷。錾子和锤子单调的闷音叮叮当当响。磨盘上,錾子沿着原先的槽子,一点一点地拱。石匠师傅全然不在意我的存在,哼起歌子来: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号陶,急走羊肠去路遥,天,天哪!且喜得明星下照,一霎时云迷雾罩。”

    这曲调很熟悉,像平原的《大锔缸》,节拍沉郁慷慨,虽然是在师傅的嗓子眼里,但呼出的气却有一种破笼而出的挣扎,在叮当的錾子里穿行。

    “疏喇喇风吹叶落,听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哀猿叫……”

    在师傅的眼窝里,我看出了水珠,汪汪的,本是干涸的松皱的眼袋忽地明亮。

    我问唱的什么?他放下锤子。“《夜奔》。”

    “《夜奔》是什么?”

    “就是夜里走路到梁山。逼得夜里走路。”

    梁山,在我们平原的边缘上。父亲告诉我,在天晴的时候,能看到山影的,要是走着有一天一夜的路程。我总怀疑父亲的说法,但父亲到梁山换过地瓜干,却是确实的。但为何成为“夜奔”,我还是不明白。师傅说,大了,有了识见,就会明白。

    “俺啊!走得俺魂飞胆销,似龙驹奔逃。呀!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

    在师傅静静歇息的时候,我就拿出一枚光光的“老鸹枕头”,像珍宝似的给石匠师傅看。在平原的深处,孩子们没有多的识见,谁要是有一块奇异的石头,就会放在书包里,拿到学屋,就如拿出了山的一角。

    师傅接过石头,拿起对着太阳一耀,里面就像是鸡蛋的内黄,红红的。看我对石头这样地神往,他答应下次再到我们村子的时候,给我捎来一块“化石猴”。

    我问师傅见过山吗。他笑了,说他就从很远的深山里,在农闲的时候到平原来,凭着手艺叮叮当当地挣钱。在我的眼睛里,师傅是见过世面的人,很神秘,那一錾一錾的有节奏的声音,也像是魔力和韵调。

    师傅说,大山里有一种不用驴拉的水磨,有水闸,有木轮子。早晨,把闸门一提,那蓄积一夜力量的水,就前赴后继地拥着爬上那木轮。师傅说木轮好大。我在师傅的出神里,能感受到那水磨,在四面都是褶皱的山坳里,像流淌的山歌一样。

    平原外的一切是什么模样?师傅问我想跟他走吗。

    “想!”

    “为什么呢?”

    “天天吃煎饼。”

    师傅放下錾,把锤子放到磨盘上,“孩子,你还小。”他摸着我的头顶说。

    “大山不好吗?”

    这一问,好像捅到了师傅的苦处。他摇摇头,“你还小,哪里都有作难的时候啊,大了,等你见到山,经历了,就明白了。”我感到师傅的话极深奥,就想他许是不愿意带我去看山看水磨。

    我有点想哭,就缠着他,让他等着我,等我长大了,到山里去找他,师傅乐了。

    “也许等你长大,我就要入土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更紧了。他要是入土了,山里我可不认识一个人了。我急急地说:“死不急嘛,你等我,我大了,见到山,你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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