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同是荒原沦落人
柳萌
忘记是谁告诉我的,黄苗子先生病故了,时间好像是2012年年初。
听后我的心中“咯噔”一下:唉,最后一位年长“老同学”走了。随之我脑海里立刻翻起记忆波澜。
1958年,北京“右派”被流放北大荒,经过漫长冰雪严冬,终于等来第一个春天,冰雪消融,花草展容,云雀歌唱,蛮荒大地充满勃勃生机。我们这些流人压抑的心绪,好像也渐渐有些好转,不过在寂寞清冷的晚上,依然,能听到长吁短叹声,能看到独饮消愁人。看来“柳暗花明”的生活,对于我们还蛮遥远,很艰难。
有天傍晚收工回来,难友们拖着疲惫身躯,无精打采地走到工棚,忽然发现五颜六色的野花,组成一个大的“乐”字,用绿草衬托放在脸盆里,立刻吸引住众人眼球,都在久久观望欣赏,谁也没有说什么,却又仿佛在说:“这是谁植的花儿,在这时候,还有这样的心思?”后来听说,黄苗子见满地花草,鲜嫩可爱,就随手采撷回来,精心组成这盆花,用以鼓励难友忧中找乐。从此,我记住了书画家黄苗子。
论年龄,我跟黄苗子相差二三十岁哪,他又是著名书画家,年龄地位都相隔甚远,怎么是“老同学”呢?欲求答案就得问老天爷了,他老人家开玩笑,有时不知高低深浅,常常是不考虑人的感受,胡乱地取闹寻乐,让当事人都不好意思。
我现在说起我的“老同学”,就多少有点忐忑不安,怕人说我是在高攀名人,那可就冤枉死我了。
其实不光是苗子先生,还有多位文化名人,如艾青、丁玲、吴祖光、丁聪、尹瘦石、聂绀弩、沈默君、李景波等前辈,都是我的“老同学”。您觉得我口气大了吧?的确是大了点儿。只是您得听清楚,这“老同学”的称呼,是他们先叫我的,不是我主动叫他们的,给我三个胆儿都不敢张嘴。即使他们不是名人,摆在那里的年岁,我也不能如此造次啊。
为什么说是老天爷开玩笑呢?年轻人是不知道了,年纪大的还记得,1957年那场“阳谋”运动,按官方正式公布的数字,全国划了五十五万“右派”,其中不乏响当当的名人。可是一顶帽子戴上,就不分尺码大小了,统统都是“右派分子”,像我前文说的多位名人,都曾经是我仰慕的人物,他们被戴上“右派”帽子,就跟我这个无名小“右派”画等号,成了“一小撮儿”,统称“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完全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
国家机关近三千名“右派”,同乘一列慢车出山海关,被遣送北大荒劳动改造。上了火车犹如鸟儿出笼,尽管头上戴着“紧箍儿”,但是毕竟都是一水儿“老右”,大家彼此彼此,再无冷眼横眉,说话做事都无人监督,神经反而比在北京松弛,认识不认识的都一起聊天儿。在漫长寂寞的旅途中,渐渐地彼此混熟了,不知不觉就再无防备,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原来人跟人只要平等,再警惕的心也会毫无芥蒂。
那时北大荒还不出名,我们当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大家就极尽发挥想象力,以字猜意,以意思景,描绘心目中的劳改地。“北”就是比东北还要北,“大”就是无比辽阔空灵,“荒”就是渺无人烟、苍凉。最后认识一致:咱们这群“右派”劳改犯,好地方不会让咱们去,瞧着吧,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哪。这么一想,个个都显得黯然神伤,忧虑未来。
丁聪、聂绀驽、尹瘦石、沈默君、李景波等,跟我们都分在850农场;丁玲、艾青、吴祖光等,都分在852、853农场,因为同属北大荒军垦农场,外人笼统叫“北大荒右派”。我们这些“右派”自己呢,一笔写不出两个“右”字,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荒”字,因此,多年后这些人回到北京,见面总是称呼“荒友”“难友”,以此区别于北大荒兵团知青,他们之间互称“兵团战友”——比“右派”体面光荣。后来不知是哪位“荒友”,雅封我们为“北大同学”,既显出亲切又有幽默感,还不失体面的身份,只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有时还会引起小小误会。
有次应邀去美术馆参观画展,刚走进展厅就听有人喊:“柳萌,老同学,快过来,咱们一起照相。”我一看是画家丁聪,就不客气地挤进队列,跟着一帮画家拍照。照完相一位画家不解地问:“丁老,你们俩年岁差好多,怎么是老同学?”丁聪扬起他那圆润的脸,颇为得意地笑了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俩是北大(荒)农垦(农场)系,1957届的老同学,一起学习了三年哪,还不是老同学吗?”这时听的人才多少明白点儿,原来丁聪这位漫画大师,是用双关称呼幽默了一把,戏说当年的“右派”经历。这就是在那个扭曲年代里,我这个普通年轻编辑,跟著名文化人成了“同学”的来历。从此,让我懂得一个道理:人哪,不管有多大本事,多大名位,一旦倒霉落魄,都是那么回事儿,想牛也牛不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