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苍茫缠在马蹄上
张劲
一
骑一匹农家马登山,去海龙囤会晤苍茫。
时令还未到深秋,那些性急的黄叶已纷纷从树梢解缆,一只只小小船儿泊在鞍前马后,马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叹息。
道是若干年前开凿的砂石古道。风是时醉时醒的西风。马也是别人租剩的瘦马。还有偏西的太阳和它漫不经心地挥洒在古堡遗址上的或浓或淡的血色……但我不是马致远笔下的天涯“断肠人”,我是一位专程来访的现代游客。尽管我知道21世纪的波鞋已很难步入13世纪古堡的幽昧历史,但我相信这匹识途老马,它会助我找到我所需要的东西。
海龙囤四面峭崖高耸,沟壑深切,唯山顶宽平,仅有仄径一线暗通后山,整座山就是一座城堡。建城堡之先,是唐乾符三年(876年)杨氏祖先杨端初入播州,在此“据险立寨”。自南宋理宗宝祐年间(1253—1258年)为防止南侵的蒙古骑兵由滇入黔,杨氏第14代孙杨文又奉旨在此“筑龙岩新城”。到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杨氏第29代孙杨应龙“重葺”海龙囤时,它已经是一处集军事建筑与宫廷建筑为一体的大型土司城堡了。
立马城堡高处,放眼是莽莽群山,层层林浪,扑面是冰凉薄雾和萧瑟秋风,四野寂然,人和马都显得有些单薄。我惊异于大地长天把这面惊世鼙鼓悬置在古播州境内(今遵义一带及周边较大地区),自从明神宗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那一通朝野震动的隆隆鼓声响过,它就沉寂下来了,一睡竟达400多年。400年前的土司王朝以及古堡上的三城九关、七殿八宇,还有环山十余里的参差城墙,皆被战火洗劫,400年前的刀光剑影、人喊马嘶,皆已化入山下溪水的依稀梦境和囤上老树的斑驳年轮了。
苍茫吗?苍茫。颓壁断垣、破城残关里贮满的全是苍茫。但我知道,马蹄敲醒的已是二手苍茫,第一手苍茫早被雨打风吹去了。
二
二手苍茫仍然黏稠。这就是播州杨氏家族长达725年世袭统治,跨越唐、宋、元、明而高筑的那座军事要塞吗?这就是时任播州宣慰使兼封“骠骑将军”的杨应龙凭高据险、公然与明王朝中央分庭抗礼的政治大本营兼作战指挥部吗?
遥想当年,杨应龙在山头竖起“养马城中,百万雄师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的旗帜时,该是何等骄横跋扈,气焰嚣张,而明王朝又该是何等震惊与愤怒。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平播战争,实际上却又是一场资源、成本都极不对称的武力较量。众寡悬殊、强弱分明的格斗,不到四个月便有了结果:平播主帅李化龙奉旨调集川、黔、滇、湘、闽、浙、粤、桂、鲁、陕、甘、辽、直隶等15个省区的24万兵马,分八路向播州压来,杨应龙节节败退,至固守海龙囤而负隅顽抗时,他实际上已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激战50余日后,官兵瓮中捉鳖,杨应龙与其宠妾被迫上吊自杀,其儿子、军师、总管等近百名要犯悉被活捉处死。明王朝以耗费白银147万两、米32万石、铜钱166万串及大批武器、物资,伤亡4万余人的重大代价,取得了平播战争的胜利,扫清了“改土归流”的障碍,李化龙终于“化”掉了不该称“龙”的杨应龙。
这一页暴力与血腥书写的惨烈历史,常引发后人吊古之幽情,但所吊何物,人们似乎并不十分清楚。是吊大明官兵“雷击星驰,三十万巢穴倏尔成空;拉朽摧枯,指挥间根株萧然尽拔”(李化龙《平播露布疏》,下同)的赫赫战功?是吊杨应龙兵败如山倒,“绢人彩女,解玉佩而成俘;剑客谋臣,抱兵符而就絷”的覆巢悲剧?是吊“坚城如扫,故垒空留”、“只余草木之腥,无复萌芽之肆”的蛮荒战场……在我看来,吊的其实就是苍茫!
苍茫本自地理孵化,岁月分泌,空间愈是阔大,时间愈是久远,苍茫便愈发厚实。海龙囤故垒荒城,留给游人的是一张支票,一张可以无限兑换苍茫的不冻结支票。因而我策马徐行,马蹄上缠紧的全是丝丝缕缕的苍茫。
三
那就是铜柱关、铁柱关原来的所在地吧?铜、铁二关已被官兵的火炮摧平,使人无从想象它们当年的铮铮铁骨和凛凛铜躯。
这就是威名远播的飞龙关了,巨石垒砌的险隘,凌空兀立在囤东山梁上。雄关巍峨如天门,那逼人的目光虽有所收敛,空空的敌楼上也没有了昔日的招展旌旗和威武箭手,高城危垛显得有些落魄,但它推开四周树的喧哗,仍竭力张扬着自己的超拔伟岸,卓尔不群;尤其是杨应龙亲手所书的遒劲关名,其大如斗,隐隐然仍透出几分桀骜不驯的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