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书家
简墨
欧阳询:一棵树
他是我向往过100遍的那棵树。
唉,人跟书、跟某一种书体的缘分,和人跟人的缘分多么像啊!小时候,如果父亲交到我手里的是一本欧体字帖,我会不会不像今天这样,对书法一阵子热、一阵子凉呢?会不会热爱书法如同热爱一棵树呢?
没错,欧体就是这样一棵树。
据记载,他的相貌并不好看,算得上丑陋。这当然也正符合我对于一棵树的审美标准——他完全没必要好看,好看是不好的,对于一种绝顶好的书体来说,如同对于一棵绝顶好的树来说一样。当然,对于一名绝顶好的男人来说,也一样。
他(它)难看,他(它)傻乎乎,他(它)有小恙……就更激发起我对他(它)的怜惜和喜欢,忍不住想照顾到他(它)。很奇怪的性情。这简直是没办法的事。
他虽然丑陋,但聪敏勤学,读书数行同尽,少时就博览古今,精通《史记》、《汉书》和《东观汉记》三史,尤其笃好书法,几乎达到痴迷的程度。据说在他年近70岁时,有一次在外出途中,偶尔看见路边杂草丛中有一石碑,于是下马观看,发现是西晋著名书家索靖书写的一块碑石,他非常喜欢,端详了许久,可是站得时间太久,感到腰酸腿痛,便转身策马上路,走不多几步,又返身回来,舍不得离去,最后干脆以毯铺地,坐在卧碑前三天三夜,细心琢磨领会碑文的风采和神韵……这种笃定的辽远也是一棵好树的徽征呢。倔强也是。
将字写笃定,反而比动更为不易。何况再加上辽远?
单从那八风不动心的三天三夜的碑前琢磨看,知道了他痴不假,还有就是:他不怕慢。反观当代书法学习,是特别怕慢的——怕死了。多以才气相矜夸的工作室、函授站和培训班雨后春笋似的不断涌现,十天速成的书法班也出现了——好像人人都忙着赶路,慌不择路。那就赶路,用其他可行的方式辅助找工作赚钱去,不要学书法好了,何必来裹乱?就这样,书法从“慢工出细活”变成了“一夜暴富”似的天方夜谭,和学厨师、学修摩托车、学美容美发差不多了。重天资、轻勤奋成为普遍失衡的状况,“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精神和决心已抛到九霄云外。急功近利、浮躁狂妄的心态在书法领域内表现得尤为明显,这是艺术的大忌讳,需要远远地躲着走的——能多远就多远。因为书法是抒情达意、表现心迹的艺术方式,哪怕一点点不好的蛛丝马迹就会暴露出来,满纸躁气,东挪西跳,张牙舞爪。“快”是当今社会发展的节奏,谁跟不上潮流就是落伍,就可笑。但是我们忘了,书法是一种很慢的艺术,越慢越好,虽然和时代不相称,却是1000年都变不了的道理。欧字则是慢中需慢的一种字体,因为看到它的那一刻面对的是一个遥远的、无欲无嗔、沉着安详的灵魂。他不说话,更不说大话——你去看,说大话的人往往做不来大事。因为力气都被说话用光了,将会没有力气走路。还有,说得精神亢奋,连觉都睡不好,别说能力,精力都难以保证,做什么大事?大事就像一个圆球,大话就是锥子和刺,会把要做的事情扎破的。那些行路的勇气就在你的大言不惭里一点点泄露,像气球漏气,最后就瘪了或干脆爆炸。他把根须深植,在土里慢慢行走,脚步沉实,不吭声——不吭声是最难学的一种语言,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能学会。他们总是说得太多:辩白、吹牛、抗争、谄媚;诅咒、恶骂、血口喷人……而所有这些,一概没用。
然而,纵然离开热闹的尘世再远、生发得再慢,一棵树,它总是要被伤害的——你不招惹他(它),他(它)还要招惹你。或者雷击,或者干旱,或者秋风(秋风从来就是利刃一种,它总是无端打开树的美玉之心,将之切割),或者,干脆就是个人,把长钉子深深地揳入树干,使它流血,而目的不过是要晾几件家常的衣裳——喏,上帝给每一个的身边都派来魔鬼,以测试那个人是不是天使。这儿的“魔鬼”说的是小人。
而人的成就是特别忌讳小人的。可是,人的大成就又是需要小人的——是个悖论吗?有点像,是个非常有意思和意趣的逻辑。你有了点成就之后,不免要沾沾自喜,小人唾液横飞骂声不绝可阻止你的骄傲;你不免要躺倒歇着,小人兜头兜脸泼你冷水,可防止你懒惰;你不免要辗转浮躁场所喝得红头涨脸,小人在阴暗处射出的冷箭,可警醒你保持冷静和安静,去争取更大胜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人是我们的恩人。一棵树也要经历许多,才能把疤癞长成腱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