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绿(2)

    有一天晚上破格地我们穿过大街小巷，夜游了一遍这个城市，并且母亲一改往日走路的无目的性和无方向性，眼神变得专注，思维变得清晰，腿脚和我一样稳当。因为第二天要到一个单位去开会，我对她说，我到楼下去寻公交站点，她说我和你一块去。我们两个人走在人行道上，脚低眼高，搜索半空。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因为一直相信站点可能就在下一秒，希望可能就在下一步，不知不觉中我们走了半个小时，后来失望实在大于希望，一问交警，此站点不在这条路上，先前人家告诉我错了。我对母亲说，你打车回吧。她说，我不，我要帮你看站点。我们沿着新的路线往回走，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地步行回去。我们等的那路车果然很神秘地出现了，母亲很激动，小孩子一样地叫，一个劲地指给我看，并且踉跄着紧跟几步，她以为她能跟得上。以后每找到一个站台母亲就兴奋一次、眼神仔细地打量一次，我也和她一块兴奋。我们不仅找到了我们要找的站台，顺便把回家的站台也找到了，母亲一直跟着我，她还是那句话，我要帮你看站台。母亲自己没有站台了，昨天和今天过得没有分别，但是这一晚她一定过得光华灿烂的，有什么比帮女儿找到站台更开心、更值得投入精力的事呢。倘若我以后的人生旅途上还有站台要寻，而她还能帮着我一块寻的话，她一定很乐意、很尽职，而我以偌大年龄，还能有一个人处处帮着我点，纵是站台多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手里握着一张宝贝，老年卡，怀揣着这张宝贝，坐哪路公交车，公交车都得“嘟”的一声，绿色通道畅行无阻。因为这张老年卡，母亲知道了哪家超市的东西贵、哪家超市的东西便宜，若是肉鱼比我们家乡贵，母亲能理解，若是蔬菜比我们家乡便宜，母亲便是不理解了，一个劲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们家乡四周可都是青青的蔬菜啊。因为这张老年卡，她下午有时到大塘公园去转转，听那里人唱歌；因为这张老年卡，她还有时到龙湖去转转，回来给我说一下午的见闻；因为这张老年卡，母亲去了不少的地方，和这个地方有了一定沟通。她有时不安地说，我户口又不在这个地方，又不曾为这里做一点事，我白坐人家的车，人家还给我让位，你说我是不是在占用人家的资源？我是不是属于白吃白拿？我说，你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吧，培养出了许多学生吧，有不少学生在这里工作、做官吧。她说，是的。我说，你看，这就是你对这个城市的贡献啊，你天天给我做饭，让我下班有饭吃，上班不迟到，这也是你对这个地方的贡献啊。这就是人情味，我们这个地方就是有人情味的地方。我这样说心里也是想让她多来几次、多住一会。她听了我的话，思忖良久，似乎才把这桩心事放下。

    有一天我下班，母亲心情很好地对我说，她明天就要回去。我说，干吗这么着急？她说，你爸还穿着过年时你们给他买的皮衣，你说糊涂不？我说，为什么不换？她说，我不在呀，以前都是我找好衣服摆在床上，放在他面前，他才知道套哪只袖子，我不在，没有人给他找衣服。她一边整理包裹，一边又第一千次地描摹她心目中的景象，要是我走在他的前面，任何人都不能把他伺候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母亲以前是抱怨他的，现在我却听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一种受用的、满足的、有着浓浓人间烟火的味道。我抬眼望去，母亲依然是苍老的，一种苍绿的老，即便是这般苍绿，因为有人等待有人需要，这绿便若雨后的苔藓一般，有了生机有了盎然。短暂的一生或长长的一生，这般匆忙地老掉，老到还时不时被人从破旧的时光中翻出，就凭这一点我想她是可以聊以自慰的，冥冥之中也是可以向自己的一生交代过去的。这便是修行，这便也是爱情吧。

    刊于《新安晚报》2015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