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古作者,鲜能无病。苟书而不法,则何以示后?盖班固之讥司马迁也:“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又傅玄之贬班固也:“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此其所失也。”寻班、马二史,咸擅一家,而各自弹射,递相疮痏。夫虽自卜者审,而自见为难,可谓笑他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上智犹其若此,而况庸庸者哉!
抑又闻之,怪力乱神,宣尼不语;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故圣人于其间,若存若亡而已。若吞燕卵而商生,启龙漦而周灭,厉坏门以祸晋,鬼谋社而亡曹,江使返璧于秦皇,圯桥授书于汉相,此则事关军国 ,理涉兴亡 ,有而书之 ,以 彰灵验 ,可也 。而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史,乃专访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编之,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异乎三史之所书,五经之所载也。
范晔博采众书,裁成汉典。观其所取,颇有奇工。至于《方术》篇及诸蛮夷传,乃录王乔、左慈、廪君、槃瓠,言唯迂诞,事多诡越。可谓美玉之瑕,白圭之玷。惜哉!无是可也。又自魏、晋已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说。而斯风一扇,国史多同。至如王思狂躁,起驱蝇而践笔;毕卓沉湎,左持螯而右杯。刘邕榜吏以膳痂,龄石戏舅而伤赘,其事芜秽 ,其辞猥杂 。而历代正史 ,持为雅 言 。苟使读之者为之解颐 ,闻之者为之抚掌 ,固异乎记功书过 ,彰善瘅恶者也 。
大抵近代史笔,叙事为烦。榷而论之,其尤甚者有四:(眉批:四条皆切中 史病。)
夫祥瑞者,所以发挥盛德,幽赞明王。至如凤皇来仪,嘉禾入献,秦得若雉,鲁获如麇,求诸《尚书》《春秋》,上下数千载,其可得言者,盖不过一二而已。爰及近古则不然。凡祥瑞之出,非关理乱,盖主上所惑 ,臣下相欺 ,故德弥 少而瑞弥多 ,政逾劣而祥逾盛 。是以桓 、灵受祉 ,比文 、景而为丰 ;刘 、石应符 ,比曹 、马而益倍 。而史官征其谬说 ,录彼邪言 ,真伪莫分 ,是非无别 。其烦 一也 。
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擅雄伯,自相君臣。经书某使来聘、某君来朝者,盖明和好所通,盛德所及。此皆国之大事,不可阙如。而自《史》《汉》已还,相承继作。至于呼韩入侍 ,肃慎来庭 ,如此之流 ,书之可也 。若乃藩王岳 牧 ,朝会京师 ,必也书之本纪 ,则异乎 《春秋 》之义 。夫臣谒其君 ,子觐其父 ,抑 惟恒理 ,非复异闻 。载之简策 ,一何辞费 ?其烦二也 。
若乃百职迁除,千官黜免,其可以书名本纪者 ,盖惟槐鼎而已 。故西京撰 史 ,唯编丞相 、大夫 ;东观著书 ,止列司徒 、太尉 。(眉批:即《春秋》非卿不书之义。) 而近世自三公以下,一命已上,苟沾厚禄,莫不备书。且一人之身,兼预数职,或加其号而阙其位,或无其实而有其名。赞唱为之口劳,题署由其力倦。具之史牍,夫何足观?其烦三也。
夫人之有传也,盖唯书其邑里而已。其有开国承家 ,世禄不坠 ,积仁累德 ,良弓无改 ,项籍之先世为楚将 ,石建之后廉谨相承 ,此则其事尤异 ,略书于传可 也 。其失之者 ,则有父官令长 ,子秩丞郎 ,声不著于一乡 ,行无闻于十室 ,而乃 叙其名位 ,一二无遗 。此实家牒 ,非关国史 。其烦四也 。
于是考兹四事,以观今古,足验积习忘返,流宕不归,乖作者之规模,违哲人之准的也。孔子曰:“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其斯之谓矣。
亦有言或可记,功或可书,而纪阙其文,传亡其事者。或八元才子,因行父而获传;或五羖大夫,假赵良而见识。则知当时正史,流俗所行,若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书,虞、夏、商、周春秋、梼杌之记,其所缺略者多矣。
夫记事之体 ,欲简而且详 ,疏而不漏 。若烦则尽取 ,省则多捐 ,此乃忘折中 之宜 ,失均平之理 。惟夫博雅君子 ,知其利害者焉 。
傅玄贬班 《晋书 ·傅玄传 》:玄 ,字休奕 ,御史中丞 。迁太仆 。撰论经国九流及 《三史 》故事 ,评断得失 ,各为区例 ,名为 《傅子 》,为内 、外 、中篇 。
吞燕卵 郑康成 《商颂谱 》:有娀氏之女名简狄 ,吞鳦卵而生契 。《殷本纪 》:简狄为帝喾次妃 。《尔雅 ·释鸟 》:燕 ,燕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