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始所作,是曰《春秋》。三传并兴,各释经义。如《公羊传》屡云:“何以书?记某事也。”此则先引经语 ,而继以释辞 ,势使之然 ,非史体也 。如吴均《齐春秋》,每书灾变,亦曰:“何以书?记异也。”夫事无他议 ,言从己出 ,辄自 问而自答者 ,岂是叙事之理者邪 ?以此而拟《公羊》,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
惟夫明识之士则不然。其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 ,镕铸之象物 ,以此而似 也 。其所以为似者 ,取其道术相会 ,义理玄同 ,若斯而已 。(眉批:入微之论。) 亦犹孔父贱为匹夫,栖皇放逐,而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亦何必居九五之位,处南面之尊,然后谓之连类者哉!
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自晋已降,景慕者多,有类效颦,弥益其丑。然求诸偶中,亦可言焉。盖君父见害,臣子所耻,义当略说,不忍斥言。故《左传》叙恒公在齐遇害,而云“彭生乘公,公薨于车”。如干宝《晋纪》叙愍帝殁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以此而拟《左氏》,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夫当时所记或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若《左氏》成七年,郑获楚钟仪以献晋,至九年,晋归钟仪于楚以求平,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叙索虏临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江湛僵仆,于是始与劭有隙。其后三年,有江湛为元凶所杀事。以此而拟《左氏》,亦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盖文虽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体也。至如叙晋败于邲,先济者赏,而云:“上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夫不言攀舟乱 ,以刃断指 ,而但曰 “舟指 可掬 ”,则读者自睹其事矣 。(眉批:此真巧于夺胎。) 至王劭《齐志》述高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逐北,而云“夜半方归,槊血满袖”。夫不言奋槊深入 ,击刺甚多 ,而但称 “槊血满袖 ”,则闻者亦知其义矣 。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夫史才文浅而易模,经文意深而难拟。既难易有别,故得失有殊。盖貌异而心同者 ,模拟之上 也 ;貌同而心异者 ,模拟之下也 。然人皆好貌同而心异,不尚貌异而心同者,何哉?盖鉴识不明,嗜爱多僻,悦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子张所以致讥于鲁侯,有叶公好龙之喻也。呜呼!自子长以还,似皆未睹斯义。后来明达,其鉴之哉!
谯周 《古史考 》 《蜀志 ·谯周传 》:周 ,字允南 ,位亚九列 ,不与政事 。撰定 《法训 》《五经论 》《古史考 》之属百余篇 。
周王之月 原注 :考 《竹书纪年 》始达此义 。而自古说 《春秋 》者 ,皆妄为解释也 。按 :杜 《注 》云 :言周以别夏 、殷也 。误解始此 。愚尝论之 ,《春秋 》系正于王者 ,别鲁于天子 ,非别周于夏令也 。是侯国之史法也 。《史通 》先得我心 。
彭生乘公 ,公薨于车 《左传 》桓公十八年 。
江湛 《南史 ·江夷传 》:夷子湛 ,字徽深 ,领博士 ,转吏部尚书 。家甚贫 ,无兼衣余食 。魏太武至瓜步 ,以湛兼领军 。魏遣使求昏 ,上召太子劭以下集议 。众并谓宜许 ,湛谓许之无益 。劭怒曰 :讵宜苟执异议 ?声色甚厉 。坐散 ,俱出 ,劭使班剑推排之 ,殆于倾倒 。及劭之入弑 ,湛直上省 ,据窗受害 ,意色不挠 。按 :《宋书 》“徽深 ”作 “徽渊 ”,“魏太武 ”作 “索虏 ”。
徐湛 按 :《江湛传 》及 《徐湛之传 》,俱无同受排仆之文 ,二字疑衍 。
上军下军争舟 见 《左传 》宣公十二年 :乱以刃断指 。“乱 ”字上 ,恐脱 “扰 ”字 。
槊血满袖 《北齐书 ·帝纪 》:尔朱兆等同会邺 ,挟洹水而军 。神武乃于韩陵为圆阵 ,合战 ,大败之 。高季式以七骑追奔 ,度野马冈 ,与兆遇 。高昂望之 ,不见 ,哭曰 :丧吾弟矣 !夜久 ,季式还 ,血满袖 。
叶公好龙 《庄子 》逸篇 :子张见鲁哀公 ,不礼而去 ,曰 :君之好士也 ,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 。屋室雕文 ,尽写以龙 。于是天龙下之 ,窥头于牖 ,拖尾于堂 。叶公见之 ,失其魂魄 。是叶公非好龙也 ,好夫似龙而非龙也 。
书事
昔荀悦有云:“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干宝之释五志也:“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于是采二家之所议,征五志之所取,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然必谓故无遗恨,犹恐未尽者乎?今更广以三科,用增前目: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恶,三曰旌怪异。何者?礼仪用舍,节文升降则书之;君臣邪僻,国家丧乱则书之;幽明感应,祸福萌兆则书之。于是以此三科,参诸五志,则史氏所载,庶几无阙。求诸笔削,何莫由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