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说得很简约,但他沉溺在往事里的表情却是异常丰富,有着难得一见的温柔。
杨小翼猜出那个诗人是谁了,应该是徐子达,课本上有他的诗。她向将军求证。将军含笑点了点头。将军不无伤感地说:
“我们现在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她非常想了解他的过去。她竖耳倾听,好像他的话里隐藏着她更详尽的身世秘密,她希望他会慢慢说到母亲,但将军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他收起刚才舒缓的表情,脸上重露惯常的严峻,他把书递给她,说:
“我有点累了,你读给我听吧。”
那是一本有关法国大革命的书,是罗伯斯庇尔的传记,书名叫《革命》。将军告诉她从哪里读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朗读起来。
将军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一会儿,他的鼻息发出均匀的鼾声,他睡着了。
她停止朗读,看着躺椅上熟睡着的将军。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严阵以待的那种战士的表情,只是有些“形不散神散”,因为“神散”,他看上去显得十分苍老,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自见到他以来。她的心里第一次出现“爸爸”这个词。她很想叫他一声“爸爸”。
尹南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的身体一阵紧张。
即使杨小翼不想正视,但她心里很清楚,尹南方陷入了狂热的恋爱之中。她试图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可他总是想打破这一界线,向她步步紧逼。或许正是她的若即若离,反而更激发了尹南方的热情。
一天晚上,杨小翼和他手拉着手走在西单大街上。街上华灯绽放,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杨小翼有一种远离尘嚣的感觉。那会儿,她虽然觉得和尹南方这样亲密是件危险的事,但还是感到无比的美好。她愿意这样拉着他的手。她从中感受到一种单纯的温情。
但尹南方是不安稳的,在路过汽车站的一个拐角处,尹南方突然抱住了她,试图吻她。她不停地躲闪,面带僵硬的微笑,用双手推开他。她委婉的拒绝显然不能阻止他,他死皮赖脸地缠着她,让她无处可躲。她灵机一动,只好说:
“南方,有人来了。”
那时候,大家都很保守,很少有人敢于在公共场所亲热的。尹南方迅速放开了她。他很快知道自己受骗了,他的热情显然被挫伤了。看到他难过,她心软了。她靠近他,笑着问,南方,你怎么啦?
他的脸上有一种既受伤又狂热的表情,他问,你究竟怎么啦?你难道这么讨厌我吗?
亲爱的尹南方,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好,我对你有多亲。亲爱的尹南方,我很想像一个姐姐一样拍拍你的脸,很想拥抱你,很想为你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我甚至想象要是我和你一起长大,在同一屋檐下长大,那该有多好,那我们一定会是世上最亲近的姊弟。
她试图向他暗示,她和他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能做朋友。他说,为什么?她说,你终有一天会知道的。他说。是不是你有男朋友了?她说,这倒是没有。他松了一口气,不解地说,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我配不上你。
看到尹南方如此难受,她非常心痛。她身上的某一根神经像是生长在他的身上,他的任何情绪变化总是会影响她,让她不安。她过去拥抱了他。
只要她对他好一点,他似乎就解脱了,他又会变得充满孩子气,眼神里会呈现出一种像是拥有整个世界的自信。看到他高兴成这样,她眼眶泛红。
那天晚上,她让他吻了。也不是吻,她的嘴唇紧闭着,只是象征性地让他亲了一下。尹南方气喘吁吁,紧紧地抱着她,脸贴着她。他流出的泪水沾湿了她的脸颊。
杨小翼以为她和尹南方的事最终可以解决,一切可以水落石出,尹南方会知道真相,他会原谅她。事实上,要解决这个问题困难重重。她和尹南方的关系正滑向危险的边缘,一不小心可能会变得不可收拾。
杨小翼依旧去尹南方家。现在每次去尹家,将军都要让她朗读。这是杨小翼求之不得的,藉此她可以拥有更多和将军相处的时间。她和将军的话题却并不多,除那次和她聊法国的事,后来他再也没说起过自己的生平往事。有时候,他也谈谈文学,说他早年喜欢读小说,喜欢司汤达的《红与黑》,但现在已不喜欢读小说了,喜欢读历史。
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将军突然说,小翼愿意的话可以睡在家里。
将军的话让她感动。她像一个女儿一样点点头。那一刻,她真的找到了做女儿的感觉。那刻,她感到无比幸福,好像一个崭新的世界来到了面前。
那天晚上,杨小翼就在尹家住了下来。
真正的危险就是从尹家住下来开始的。
开始几天,尹南方还算规矩。后来尹南方在她的房间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总是粘着她,赖着不走。她几次暗示他早点睡觉去,他都假装没听见,他的脸红扑扑的,显得很亢奋,眼神里有一种想把人吃了的黏乎乎的东西。杨小翼感到不安。
有一天晚上,他不但不肯走,还把灯关了。她怕他干出出格的事来,赶紧把灯打开。他又把灯关了。她又打开。房间的一明一暗,像在发什么军事暗号。他不再在灯上和她纠缠,他抱住了她,开始吻她。她微笑着把脸转开,逃避他。那天他也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表现得异常野蛮,他把她按倒在床上。她虽然恐慌,但依旧笑着说,南方,你想干什么?这样不好。尹南方根本不听她的,开始脱她的衣服。他在解她的纽扣时,她按住了他的手。这时,她已严肃了,她知道不可回避的“摊牌”终于来了。眼看挣扎无望,她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显然有点措手不及,被激怒了,他非常不解地看了她一会儿,也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拂袖而去。
虽然,第二天尹南方满怀委屈地向她道歉,但她清楚自己这次真的伤害了他的自尊。看着他苍白的脸,她猜想,他像她一样,昨晚上一夜没睡着。她的心软了,但她无法再软,否则将犯不可饶恕的罪过。她的脸色严峻,没有接受他的道歉。
尹南方身上有一种一意孤行的气质。他不像外表那样充满孩子气,孩子气在他那里只是假象。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会动用各种手段,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如果再不解决这个问题,会害死尹南方的。亲爱的尹南方,我真的不想你有任何伤害。伤害你就是伤害我自己。她必须让尹南方明白她和他之间存在无法解决的障碍,让他明白他们是姐弟,存在血缘关系。可她又怕如果公布自己身世,她会失去接近将军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