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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第三十八章)(4)

时间:2023-07-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铁凝 点击:


  向喜吩咐向桂准备饭,向桂站起来就冲楼下喊用人,他要用人通知义春楼,说要把义春楼二楼都包下来。向喜拦住向桂说:“今天我点菜,我掏钱。咱们不吃别的,咱全家就还吃饸饹。”说完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现大洋:“就吃这几块钱的,不许多。叫个卖饸饹的往家里端。”

  向喜不让向桂订义春楼,说要吃饸饹,向桂自是不敢坚持;向喜掏出来的钱他也不敢不接。他接过向喜的钱交给小妮儿,让小妮儿去通知门房。

  屋里一阵寂静,一家人仿佛找不到话题。向家人聚会对坐时,遇有向喜在场,常常出现这种缺少话题的时刻。他们要等待向喜,这种等待是合情合理的。

  经过全家的一阵沉默,向喜终于开了个新话题。他挨个儿又看了一遍家人说:“都在。当着全家我先问我弟弟向桂一件事。向桂,我问你,这墙上的相片是谁呀?”

  向桂听出了这是个不同一般的话头,但还是细声细气地回答向喜说:“这是你呀,我的大哥呀。”

  向喜说:“不像,这比你大哥可威风。咱家里不能留,不能留这威风凛凛的人。”

  “那……”向桂有点张口结舌,家人也有些揪心。只有向文成平静:父亲来了,先叫他叔叔摘相片,这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同艾对着向喜说:“叫他叔叔把那张大的撤下来吧,小的留着。”

  “不行,”向喜说,“一张也不能留。你不摘我摘。”说着站起来就去摘相片。

  还是同艾拦住了他,说:“让他叔叔摘了就是了。”

  向喜还是气冲冲地要摘,这时楼下有人喊“饸饹来了”,向喜这才止住怒,和家人一起下楼去吃饸饹。

  向家人坐上饭桌,才又恢复了久别重逢的欢乐,向喜端起饸饹碗,也觉着刚才逼着向桂摘相片有点过分。他就故意找些轻松的话题,说一些饸饹不同寻常的滋味,说一些吃饸饹的典故。他看看紧挨在身边的取灯,说她晒黑了,可也壮实了。他对取灯旁边的有备说,这小孙子又长高了,问他能吃几碗饸饹。有备说:“两碗。”向喜就说,他像有备那么大的时候,吃不起饸饹,赶庙时就站在饸饹棚外边闻味儿。其实饸饹本身没什么味儿,味儿是羊汤和香菜味儿。他还说兆州人管香菜叫芫荽,别的地方都不那么叫。于是饭桌上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向桂又“大胆”地埋怨起向喜,说这叫一顿什么饭,他半真半假地说向喜纯粹是给他难堪,去义春楼又不费什么事,眼下义春楼就跟向家的一样。

  向喜打住向桂的话,他想,他应该向全家宣布他的计划了,这计划就是他的归宿。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搭,面对着全家人说:“我也总算到家了。饸饹也吃了,现在我要向全家说说我的事,就是我的归宿。”

  向桂一听向喜要说归宿,赶紧截住哥哥的话说:“明摆着的,叶落归根呗,从哪方面说,哥哥也该回来了。以后,和我嫂就住这儿。以前我知道家里都埋怨我盖楼的事,我盖楼是给谁盖的,给我向桂呀?你们猜错了,我是盖给我哥哥嫂子的。哥哥回来了,哥哥应该顺理成章地住绣楼,我应该顺理成章地回裕逢厚的小跨院。今天,除了文成他聋婶子不在,我当着全家,也当着我的哥哥,当着你们的爹和爷爷,向全家作个声明:把绣楼正式还给我的哥哥嫂子。往后,笨花那边呢,哥哥在城里住得腻烦了,只是回去看看而已。”向桂说完看看向喜,向喜不说话。他又看向文成,向文成心里说,我叔叔一说话,准错。

  “向桂错了,”向喜说,“今天我为什么叫全家都来,就是为了听我的一个宣布。文成,刚才你叔叔说的不算数,我说的话才算数。我问你,咱家那个利农粪厂还在吧?”

  “在。”向文成说。

  “在,我就放心了。”向喜说,“眼下有几个伙计?”

  “有四个工友,一个账房。老经理告辞以后还没有经理。”向文成说。

  “我去,我去当经理。”向喜说,“大家都记住,我去粪厂可不是为躲日本人的权宜之计,粪厂就是我的归宿。我也用不着隐姓埋名,可我的活动也就仅限于粪厂。这几年我寻思来寻思去,离老百姓最近的还是大粪。过去咱常说人家大粪牛就喜欢粪,人家大粪牛自有道理。现在我就是要去粪厂,当经理,侍弄大粪。这就是我向全家的宣布。”向喜的宣布让全家人一片愕然。但他们都已感觉到,向喜去粪厂是主意已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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