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方面,虽然影片中黑道人物之间的互相砍杀占据了影片的主导地位,但只要人物开始进入激烈的动作冲突状态,王家卫就祭出了“停格加印” 的奇招,它让人物的动作在行进中时刻处在停滞/运动/再停滞的视觉残留效果中,神奇地把粗旷爆裂动作中的姿态性以“脉冲”般的方式在银幕上强调出来,从而完成了对动作的解构和姿态化再现。我们可以把张曼玉的静态姿态看作是王家卫在《旺角卡门》中对欧洲电影中表意性姿态的借鉴和发展,同时把“停格加印”看作是他对港片动作传统的再更新创作。而整部《旺角卡门》在黑帮爱情片的松散主题之下,完成了一次将东西方姿态美学观念融为一体的尝试。王家卫随后的作品,无论是《阿飞正传》,还是《东邪西毒》,人物姿态的重要性都远超过了剧情铺陈甚至是单纯的动作展现:《阿飞正传》中让人记忆最深刻并随后被反复模仿的便是张国荣的对镜舞姿,而《东邪西毒》几乎“断裂”成了人物的动态与静态姿势的片段。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理解王家卫在《重庆森林》的拍摄过程中思路演化的内在动因:他需要的是一位神秘女性在香港街头的身姿与金城武洋溢着少年气概的失恋情绪产生反差式对比,两个人物异质的情绪化气场在香港的城市空间中相遇并逐渐交融在一起。而他并不准备借助讲述精心设置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来达到目的,而是通过姿态化的影像(包含人物的动作和表情,游离的旁白甚至肩扛摄影)构筑影片的主体。 2 在出演《重庆森林》时,金城武还是一个从台湾初到香港的偶像派新人。他不太会说粤语,因在两部商业片《现代豪侠传》《沉默的姑娘》中表现“木讷”而获得了“木头人”的外号。王家卫在一家咖啡馆里偶然看到金城武一个人独坐,尽管没说一句话,但后者的姿态感吸引了他,这大概就是他想象中能和林青霞产生反差化学效应的人物形象。尽管很多人都警告王家卫这个初来乍到的台湾小子根本不会演戏,但他还是把金城武拉进了剧组。 拍摄第一天,王家卫取消了金城武的所有台词,递给他一个空可乐罐,让后者想象在女友家楼下等候时的样子。金城武把可乐罐子扔在地上,开始把它当球踢,边踢边有点焦急地看向楼上。在随后的拍摄中,王家卫删掉了金城武的绝大部分台词,代之以大段的国语旁白。我们在画面上看到的是金城武在香港街头奔跑,在麦当劳门口吃汉堡,在便利店打电话,在家里吃凤梨罐头,在酒店看粤语长片。他身上洋溢出的带着本真色彩的孩子气和林青霞游走在街头带着强烈方法派气息的神秘中年女性身影相映成趣。当二者终于在酒店房间里度过一夜时,他们之间依然没有对话,一个躺在床上昏睡,另一个则坐在窗台上吃薯条。不是话语,而是二人的身体、姿态和动作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这才是那个王家卫想要刻画的香港城市氛围、炎热嘈杂却又冷峻抽离;人们的情感弥散在空中,时而远离时而又相汇。如是细腻的情绪性感受,王家卫选择通过人物的身体姿态来对它定义。 在影片的下半部分,当梁朝伟和王菲两人出现在画面中时,影片中对于自由姿态的渲染到达了彼时香港电影的顶峰。王菲一出现即是随着California Dreamin’的歌声摇动身体起舞,和梁朝伟身穿警服不动声色的静态身体语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除了性别对调了一下,梁朝伟和王菲二人的姿态对比,和上半段林青霞和金城武的反差如出一辙。梁朝伟在后景举着咖啡杯在快餐店柜台前一动不动的“静”和前景人潮如流快速涌“动”的画面,也恰恰是贯穿于《重庆森林》的二种不同性质姿态并行最终交汇的写照。不过,在王家卫的影片中,姿态的展现并非仅仅是让演员摆Pose这么简单。正如戈达尔影片中叛逆的人物个性和颠覆性的意识形态是姿态魅力不可或缺的催化剂,在《重庆森林》中动静交替产生的化学反应背后隐藏着着一种特殊人物关系的设置,它使影片形式上的姿态美感不会停止于表面的做作和炫耀,而成为一种美学系统机制充分运作后的成果。 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在他的电影理论着作《运动-影像》中借用启蒙时代的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概念“情动”(Affect)来描述电影影像中情感状态向行动状态的过渡。在德勒兹的理论中,情感-影像并非与行动-影像直接接驳,在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临界空间”。而情动作为一种由主体产生但却脱离主体而弥散在抽象空间中的存在,它处在无法抵达客体也因此不能激发客体行为反应的状态之中。于是,情动和容纳它的空间(德勒兹称之为“任意空间”)都成为了非具象化但却可以从银幕上感知的情绪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