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对张仙北却缺乏诱惑。他淡淡地冷眼旁观,仿佛无动于衷没有感觉。其实,他老人家内心是很感激这次港澳之行的。没有这次的港澳之旅,哪来的机会与世上两个最亲的人朝夕共处三天!这才是最大的收获,也是近年来张仙北先生少有的,可以称之为快乐的三个日日夜夜!当然,与六妹的分别曾使他老泪纵横;儿子的离去也使他心有不忍。现在张仙北先生又回到了他的小屋,躺在了他的躺椅上。待到独自静下来,张仙北清醒地认识到:绝不能纵容自己沉浸在离愁别绪之中,而是应该一如既往地面对现实。他老人家紧闭着双眼,拒绝看那空空的房间,而且运用独门秘诀,讥讽自己的多愁善感:你又不是贾宝玉!喜聚不喜散到了病态的地步。贾宝玉要是生在现代,肯定被诊断为心理疾病。难道你也需要心理医生?人生在世,从来是有聚有散有悲有喜的嘛,哪能好事都让你一人占着?想得美!您还别说,他老先生对付自己的这一招还真灵。经过对自己分析批判之后似乎心里真的舒服一点儿。然而,就在他心头稍许宽解之时,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疼痛,好像是腹部,又不是腹部,他也闹不清楚是哪儿疼,反正是一阵一阵的疼痛朝他袭来。张仙北坐不住了,心想可能是太累了,干脆躺下吧,睡一觉就好了。张仙北先生进里屋小床上躺下了。他咬着牙跟疼痛作斗争,跟自己不争气的身体作斗争。他企图转移疼痛,迫使脑子里想些古往今来的故事,这也是老先生逗自己玩儿的惯用的伎俩。不过,今天很奇怪,他又想起弱不禁风的林黛玉。想起凤姐儿讽刺林妹妹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的话,他禁不住心里笑了:我可不是美人灯儿!我老头子顶多也就是发黄的旧窗户纸,倒也是风吹吹就坏了的。又一阵疼痛朝他袭来,他觉得自己真成窗户纸儿了。三天的港澳之行,虽有难得的团聚之乐,也有太多的陌生纷至沓来,令他身心疲惫,好似经历了一次炼狱。又来了一阵疼痛,这一次他断定是在腹部。于是他想,可能是吃坏了,饿两顿就好了,正好不用下楼买菜,何况张军还买了一箱子方便面。净饿是《红楼梦》里贾府的秘方。怎么回事,为什么疼痛中想起的都是那红楼一梦?贾宝玉病后喝的那碗酸笋鸡皮汤,又忽忽悠悠地出现在张仙北的幻觉之中,那汤一定是很好喝的。这时间,一阵更为强烈的疼痛遍及全身。他不再想酸笋鸡皮汤了,恶心!
此时此刻,张仙北先生只想喝一口热开水。进里屋时,他倒是没忘了拿上茶杯。杯子就放在床旁的两屉桌上。他挣扎着半抬起身子,举起了茶杯,杯子里只有一点点白水,肯定是凉的了。他望了望杯底,虽不想喝那点儿冰冰凉的水,但是就目前的形势,估计自己缺乏足够的力气去倒热水了。他一咬牙忍住想喝热水的欲望,歪着身慢慢地平躺了下去。然而,不知为什么那对热水的渴求,止也止不住,好像他这时盼着的不是一口热水,而是天降的甘露。如果……他立刻把那“如果” 打了回去。不喝这口水你也死不了,他劝自己。张仙北虽然心里明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眶,几滴滚烫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老人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仿佛怕有人窥探了去。“眼前皆乐土”,他再一次地劝自己。如果说张仙北先生有什么秘诀,那就是当他认为需要的时候,能把平日零星知道的什么道教佛教元圣天尊,管它三七二十一的都拿来解救自己的燃眉之急。你必须好好地活下去,坚强快乐地活下去,他又一次地劝自己。不就想喝水吗,什么凉的热的,有水总比没水强,喝吧!一口凉水喝下去,顿时觉得一股刺骨的冰凉直入全身,张仙北禁不住浑身一颤。这冷颤,倒使他头脑清醒突发奇想,要是有个智能机器人就好了,按一下摇控器,指令:“倒杯热水来!”
想机器人也没用,远水解不了近渴。忍着吧!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张仙北此时也只能在刀下委屈会儿。瞧瞧吧,他老人家双手按住右腹部,整个人弯曲在床上,大虾米似的蜷缩着。他心里很奇怪:自己是颇有承受力的呀,怎么今天这般娇气?不过,这绝对不是一般的疼,那是一种置人于死地的疼!他几乎要喊叫出来,又觉得自己在空房子里喊叫十分可笑,喊给谁听呀!他硬生生地把那喊叫憋在了喉咙里。尽管把声音憋了回去,他浑身却是冷汗淋漓,手足冰凉,整个的人似乎都在无声地喊叫!几分钟过去,张仙北突然大喊了一声。嘶哑的号叫在空洞的房间里格外张扬响亮,显得有些怪异,他自己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再也不敢喊叫了,可是疼痛仍然不依不饶地向他扑来,他老人家万般坚强也抵抗不住了。他觉得死到临头了,一阵对死亡的恐惧,使得他浑身战栗。他似乎还清醒着,还在告诫自己: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张仙北!在强烈的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张仙北先生爆发出了最后的能量,竟然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到外屋拿起了电话。此时的他,其实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只是一种要活下去的本能支撑着老人,使他模模糊糊地按下了电话号码。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按下的三个键是:“110”。不到十分钟,只见几个民警冲进了楼里,后边还跟着一位戴着红袖箍的居委会大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几个人生龙活虎般地飞奔上了楼。大妈跟在他们的后面,大口喘着粗气,伸着胳膊用手指着楼上,对身旁的民警说:“同志!您要说,这片儿,就是五楼的,老头儿一人!没错,准是他!”
一群人冲到了五楼张仙北先生的房门口。大妈也气喘吁吁地赶到。她伸手指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儿,这儿……就是……这儿,退休的……老师……就一人儿,八成儿是,是他!”
紧靠门边的民警没有答话,径直敲起门来。他先是轻轻地敲,后来重重地敲,最后就是用拳头在砸门了。门里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位民警回头看了看众人,似乎是在征求意见:砸吗?
“把门踹开!”一个人用命令的口吻说。
于是,两三个小伙子轮番抬腿向门上踢去。
幸亏张仙北先生坚持不装防盗门。当年他对子女讲不装防盗门的理由有两条:第一,他不怕小偷。这屋里除了书没别的,小偷一般是不爱书的。第二,万一自己出现险情,岂不把救命的菩萨防在了门外。别看张仙北先生就是一个普通人,有时候他还真有点儿先见之明。您想啊,如果此时面对的是结结实实的防盗门,那可就瞎了,且打不开呢!现在这样多省事,小伙子们几脚就把木头门踹开了。一群小伙子踹门时挺勇敢,踹开了门一看,一个个都傻眼了,没人说话了,房间里的景象把民警们镇住了:只见老人侧身蜷曲着卧在书柜旁。书柜上电话的听筒连着电线掉了下来。不过,民警们只愣了一刹那,就冲进了房间。大妈挤在人背后,伸着脑袋尖叫:“哎哟!这是怎么啦!老头儿怎么了,没出人命吧!”大妈见一位民警正蹲在老人身旁,用手探测他的鼻息,又急切切地问,“快瞧瞧,还有气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