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同时,他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带着泪水的声音在高叫:
“七哥,七哥!”
张仙北只觉得喉咙一阵哽咽,他想答应却出不来声音。这时,张仙玉已经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上了楼,急剧地喘息着跑到了他的面前,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在了哥哥的怀里。老先生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伸出长长的双臂,一时不知该伸向哪里似的,紧紧抱住了妹妹的肩,仿佛要抬起那脸看清那人。老人捧着妹妹不再年轻的脸,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撩开她额上的头发,看到了那梦中熟悉的伤疤。一时间,他的手轻轻地停留在了伤疤上……这一切,只在片刻之间。张军走上楼梯就愣住了:只见父亲脸色铁青,泪水印在他枯树皮般的老脸上,那泪水仿佛不是流出来的,而是从那树皮中渗了出来。两位老人像雕塑般僵立在那里,只有姑妈的抽泣声声……张军吓坏了。他忙丢下手提袋,上前将两位老人半推半抱地拥到了房里。幸亏张军还有几分表演天才,他装作无视两位老人的激动,插科打诨地埋怨他爸怎么把花儿搁在洗菜盆里,又说前年春节小倩买过花瓶,又端着洗菜盆去厨房找花瓶。待他捧着插满鲜花的花瓶进屋时,只见老爸已经坐在躺椅上,姑妈也斜靠在方桌边,俩人默默无言,谁也不敢看谁似的呆坐着。张军虽然人在江湖久经风霜,遇到眼前的这场面也犯怵。他暗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笑着大声说:“爸,咱们请姑妈吃烤鸭吧?”
“好,好……”张仙北先生连忙点头。
“姑妈,您爱吃烤鸭吗?”
“好,好。”张仙玉女士也连忙点头。
“美国没烤鸭吧?”张军没话找话的问姑妈。其实他早就听哥们儿说过,美国的中国餐馆满大街都是,烤鸭涮羊肉您随便挑。
“有倒是有,可能没北京的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订位子去,咱们吃就得吃正宗的,老字号座位特紧张,爸,那我先走了。”
张军走出房门,有一种逃离火灾现场的感觉。他感到胸口憋得慌,一到院子里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钻进小车,点上烟,又把司机座位往后推了推,一闭眼就躺下了。他打算先在车里躲会儿,再给烤鸭店打个电话订座。张军心想,嗨,这也就是蒙老头儿,再火的店也用不着本人亲自去订。腾点儿时间让他们俩聊聊养老院什么的,也挺好。我这也算是善意的谎言吧。张军毕竟涉世未深,他的估计完全错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两位老人该有多少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他们金贵的童年;他们亲爱的父母;他们相隔万里的人生;他们共同的生离死别的惨痛;他们的喜,他们的恨,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生活中的一切一切,都想向对方倾诉。似乎只有倾诉,方能化解涌动在彼此心头的波涛。然而此时,语言又是何等的苍白!这就是两位老人在房间里的对话:
“记得我们打赌输什么吗?”
“当然记得。一块棉花糖!”
“棉花糖真好吃,一个好大啊,记得吧,七哥?”
“忘了,是赌什么事呀?”
“七哥,你的记性太不好了,就是赌天上有几架飞机嘛。”
“啊,想起来了,你说两架,我说好多,排成队的。”
“我真傻,还伸出头去数呢!”
“六妹,你本来就是个傻丫头!家里都这么叫你,忘了?”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七哥,后来谁赢了?”
“谁还顾得上那个,人都差点儿没命了!”
…………
所有的交谈都是这么的不着边际。也许,只有这无关痛痒的话题才是最恰当的,最容易说出口的,最能掩饰他们苍凉的内心!
待到夕阳西下,张军忐忑不安地进屋时,他惊奇地发现:老爸与姑妈竟然是笑容满面!
在车里,张军不但打电话在烤鸭店订了包间;还给认识烤鸭店厨师长的哥们儿打了电话,叮嘱他务必赶来参加这顿家宴。他请哥们儿来的目的很明确:一是怕自己势单力孤应付不了两位老人致使餐桌上冷场;二是就餐时能把厨师长请出来以示隆重。张军也算是用心良苦。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切进行得非常圆满。且不说戴着大白高帽子的厨师长一出现,把北京烤鸭的来龙去脉介绍得十分地道精彩,令老人们非常满意。更加出乎张军意料之外的是这哥们儿竟是一位外交能手。他笑呵呵地对姑妈大谈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场,令老太太十分开心。这小子还绘声绘色地介绍澳门赌场如今怎么怎么豪华气派,与几年前大不相同,还劝两位老人到澳门一定要去赌场玩玩。张军直冲那哥们儿使眼色,怕老人不爱听这话,没想到姑妈特赞同,还对老爸说:“七哥,到时候咱们一定要去赌场看看!”
七
张仙北先生走进赌场,真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头一遭!
跟着兴高采烈的人流从旋转门往里走,老先生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白日梦。这富丽堂皇的大厅,这耀眼的灯光四射,这火红的厚厚的地毯,跟自己那个朝夕与共的小屋完全是南辕北辙,哪儿跟哪儿呀?!尽管张军一直紧紧地搀着,他老人家还是觉得有点儿晕乎。真好比一只骆驼误入了羊群,横竖不是自己的队伍。他心里那个别扭呀,就甭提了。然而,理智提醒他:您这会儿想出去也晚啦,硬着头皮上吧,谁怕谁呀!“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他竟然想起了毛主席语录!从而想到了其人:虽然人家没上过大学,古文运用得真不错。诸如“既来之,则安之”,此刻想来是何等地贴切。亏他老人家想得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他居然敢把伟大领袖的思想扯进来活学活用地解决自己的难题,哪儿跟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