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谢谢党,谢谢组织。”
奶奶也说:“谢谢党,谢谢组织。”
在场的各级领导都先后和爷爷、奶奶握了手,这才一起进了院子。
大家把爷爷和奶奶搀扶到炕上坐了,邱书记的屁股也是坐在炕上的,一条腿耷拉在炕沿上,另一条腿绻回来,用手抱着,而其他领导有的坐在凳子上,大多数站着或蹲着。这样的场面电视里经常有,如果不是领导在访贫,那么必然是在问苦。此时,有资格说话的也就邱书记一个人,其他人都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盯着炕上。我记得最清楚的邱书记的一句话是:“大伯大妈,百源走了,我们都是您的孩子。”爷爷说:“百源死了,他死得值得,他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对话都是程式化了的,每当对话告一段落,场面就出奇地安静,静得有些可怕,仿佛是父亲的鬼魂把大家引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后来邱书记说:“您二老好好保重身体,我们会随时来看望你们来的。”然后和爷爷、奶奶握了手,这其实是要告辞的意思,于是,所有的领导都起身,一边和爷爷、奶奶道珍重,一边自觉地跟在邱书记后边,缓缓地走出屋子。
9
就在那一年,我高考落榜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不是说我不争气,我也明白笨鸟先飞的道理。我前面提到,在我的学习问题上,父亲从来没有抽出精力过问或者辅导过,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中,他的全部意义就是工作,我简直就是家中的一个摆设。我有时候故意逃学,甚至故意钻进街头的网吧里玩游戏机,一方面说明了我贪玩儿的天性,一方面其实也有对父亲抗议的意思。岁月真是飞快,一切都来不及仔细回味和忏悔,我的父亲就匆匆走了。对于我的落榜,母亲早就有心理准备,她并没有责备我。但我知道母亲一定很着急,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家里待着。那几天,我发现母亲有些失魂落魄。
有一天,母亲刚刚送走前来采访的记者,顿时失态,她踉跄了几步,一头扎到沙发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我知道母亲心里难受。那一瞬间,我觉得我长大了不少,我觉得我应该劝慰母亲,就像大人一样对母亲说:“妈,您挺住吧,爸爸既然走了,就不再回来,不能把您的身子伤了。”妈妈突然抬起头来,“呼”地起身,像是喝醉了酒,一张憔悴的脸有些变形。那一瞬间,母亲简直疯了。她朝正厅上方——父亲的遗像怒吼起来:“你个千刀杀的,你不该把你的破命看那么重啊你,你把人家赵把子的命没当命,但是人家的手术成功了。你把你的破命当成个命,那你的命如今在哪里呢?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命送了啊你,你以为我到处作报告心里舒服吗?我在为你这个千刀杀的圆场呢。你可把我们孤儿寡母害惨了呀……”吼到这里,就昏过去了。我当时脑袋就大了,我从母亲的吼声中隐隐捕捉到了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信息。燃眉之急是抢救母亲,我慌忙给县政府医务室打电话。刚拎起话筒,母亲突然醒过来,她伸出枯瘦的手,示意我赶紧撂下话筒,气喘吁吁地说:“你小子啊,还没成熟起来,快!快给我把话筒放下!”我迟疑了一下,只好撂了话筒。
母亲说:“刚才我对你爸爸说的话,是气话,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说。听清楚了?”
我说:“听清楚了。”
母亲又说:“听明白了?”
我说:“听明白了。”
母亲说:“唉,你还好意思说听明白了,我看你这脑子永远也明白不了。”
我惶恐地抬头看着父亲的遗像。遗像中的父亲,面容慈祥,镇定,一双亲切而又深邃的目光闪耀着睿智的光芒。
乡亲们带来了一个消息:卫生院的小刘大夫辞职了。
我发现母亲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刷白,但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说明她内心在努力克制,母亲十分镇静地问:“小刘他去哪里了呢?”那口气,就像是在拉家常。
家乡人说:“听说去了南方,他的许多同学在南方的大医院工作,现在都发了。”
大家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议论着小刘如何有本事,甚至还很有见识地提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之类的话。那口气,像颇有眼光的读书人说出来的话似的。
那天,新任县长专程来看望我们。新县长对母亲说:“桂花同志,家里有什么困难,就别客气,给组织上提出来。”
母亲说:“感谢组织的关怀,作为秦百源的妻子,我不能没有觉悟,我不想给组织添任何麻烦。但有一件事,我衷心希望组织支持一下,百源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否则,他也不会瞑目的。”
新县长说:“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母亲说:“孩子高考落榜了,就业是个大问题,请组织上能不能在机关安排一下。”说到这里,母亲又不失时机地补充道:“我知道现在进机关很不容易,连大学生都在排队呢。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让孩子走他父亲的那条道路。”新县长显然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旁边有位干部赶紧解释说:“秦县长刚参加工作时,是公社的通讯员。”
新县长顿了一下,说:“桂花同志,放心吧!您提出的要求,组织上会重视的。让孩子走父亲走过的路,我认为这不单纯是个就业的问题,是您的一种境界,对您的这种境界,我个人表示钦佩。”
我的就业问题,就这样以追寻父亲足迹的名义,圆满解决了。后来我才明白,如今的通讯员早已今非昔比,和食堂的勤杂工、司炉工、理发工一样都属于合同制的工勤编,根本转不了干,合同期满,说解雇就解雇了。我明白,在父亲的光环映衬下,至少在目前,我这个合同制职工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可能和那些勤杂工、司炉工、理发工相提并论,同日而语。但是,有个最浅显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一朝天子一朝臣,父亲的光环迟早有暗淡下去的一天,到那时,谁还认得我是酒席上的哪盘凉菜?多年以后,我的爷爷和奶奶都先后去世,地县两级政府把那个普通的农家院子重新进行了修葺,门口挂一牌,上书秦百源同志故居。院内堂屋,也挂一牌,上书秦百源同志事迹陈列室,里面陈列着父亲生前获得的一些荣誉证书、获奖证书、发表的调研报告以及用过的文具、衣服,还有大量的照片、书信等等。用宣传部门的话说,就是把秦县长几十年如一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无私奉献精神都体现出来了。修葺父亲故居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义务投劳,没有一个人张口要报酬,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不叫苦,也不叫累,整整干了两个多月才完工。赵把子自始至终没有参加劳动,据说,修葺故居的时候,赵把子远走临县,租了一辆三轮车拉活,两个月啊,少说也得挣千儿八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