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嗬,太巧了,咱哥儿俩犯的一个病。”
“秦县长你也是阑尾炎?”
“是啊,阑尾炎。”
“嘿嘿,你说说病这个东西,咱老百姓得就得了,还让你们当官的得。”
父亲乐了,说“照你这么说,当官的难道就不是人了。”
听得大家都乐了。
赵把子说:“你这当县太爷的,怎么还到这乡卫生院看病啊?”
父亲平和地说:“看病嘛,哪里还不一样。”
赵把子脸上的皮肤有些收缩起来,显然从父亲的口气里听出了套话、官话的味道,眼皮一耷拉,语调里充满了伤感,把一张瘦嘴凑到父亲耳边,悄声说:“唉!阑尾炎是要动手术的,为了等手术,我都等了三天了。秦县长您这是等什么呢?您是县长,您还需要等?”对于这个问题,父亲没有直接回答,也许一时还没有足以表达的答案。父亲的眉头轻轻地、却是紧紧地拧了一下,就不经意地放松了。不像是腹内的痛苦在眉头上的反应,像是某根神经被触动了。父亲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这一笑,就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特意拉了赵把子一把,给大家介绍:“这是把子,赵把子,我们石磨村的,小时候我们一起放过羊呢。”介绍有些笼统,但是父亲拉赵把子的时候,显然是有方向性的,目标是院长。赵把子摸摸后脑勺,低头,憨憨地笑着。
赵把子的眼睛翻起来,瞅一眼父亲,再瞅一眼院长。
父亲和赵把子异乎寻常地亲热和激动着。漫天的雪花,沸沸扬扬地覆盖到他们身上。周围的各级领导和大夫尽管都有些不知所措和莫名其妙,但都在凛冽的寒风中乖乖奉陪。
赵把子的手,始终被父亲紧紧地握着,只不过父亲后来变成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腾出来捂腹部了。其实当时赵把子的腹部也在疼,但他没敢腾出手来照顾腹部,也就是说,他始终是用两手握着父亲的手的。赵把子心里大概激动得发飘,有多少庄户人能摸到当今县太爷的手哇!赵把子的皱纹和眉头上就情不自禁地跳跃着一种说不清的自豪感和优越感,仿佛是一种叫尊严的东西回归到肌肉和血脉中来了。但他还是诚惶诚恐地对父亲说:“别抬举我了,您是县长,父母官,我是老百姓。”父亲便显得有些不乐意:“啥县长,父母官啊!你可不能这么叫我,你得叫我的小名,叫小名,我才舒服呢。”
赵把子窘迫地笑了,说:“刚才从窗口瞅着你,瞅了半晌,才觉着没错,是你,本来想喊你秦县长的,头脑一热,啥都不知道了,就喊成你的小名了。”
父亲说:“那你继续叫我的小名吧。”
赵把子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了。”
父亲说:“你就叫一个嘛。”
赵把子只好说:“长……长……长球儿。”
父亲高兴地拍了赵把子一下,爽快地答,哎!
大家这才搞清楚,长球儿是我父亲的小名。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了,笑得无所顾忌,前仰后合,连落在身上的雪都哗哗哗地往下掉。我也是从那次才知道父亲的小名叫长球儿的,我们老家尖山给娃儿取名很简单,大多是依据娃儿的特征,如大嘴子、满牙子、石墩子等等。球儿,指的是男子裤裆里那二两肉棍棍。父亲的小名之所以叫长球儿,与赵把子名字的涵义和象征意味基本近似,寄托着长辈的某种希望和期待,那就是期盼着作为男人基本标志的裆部的那二两肉棍棍,长得更威猛、更雄健、更硕大一些,归根到底就是更像个男子汉。父亲也开心地乐了,对赵把子说:“咱哥儿俩还是有缘分啊,连犯病都是在同一个医院,而且还都是阑尾炎。”但刚笑了几声就哎哟一声蹲了下去,幸亏被大家扶住,大家这才像刚醒悟过来似的,七手八脚把父亲扶进了病房。
4
手术室马上忙乎开了,短暂的临战状态后,手术迅速开始了。
接受手术的不是父亲,而是赵把子伯伯。
赵把子当时就做了手术。而且赵把子的手术史无前例成了卫生院规格最高的一次,连院长、副院长都亲自陪着。主刀大夫也和赵把子预想的不一样,不是卞大夫,而是他渴望的小刘。
手术前,赵把子曾挣扎着冲出病房,闯进父亲的病房,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说:“秦县长,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不能把手术机会让给我啊!”
父亲先是略为一怔,就微笑了,说:“把子,还是你先来吧。”
“你先来,我这把老骨头,能扛得住。”
“你能扛得住,我当然也能扛得住。”
“还是你先来吧,我这命,死了也是个贱鬼,你可是咱们的县长啊。”
父亲不再说什么,只是艰难地朝大夫和护士挥挥手。这是一种毅然决然的挥手,是那种决策型的挥手,是需要下级坚决贯彻执行的挥手。父亲举起的手刚刚回落到腹部,大家就连推带搡地把赵把子弄到手术室了。赵把子的老泪沿父亲的病房一直洒到手术室,看见的人都说,当时赵把子的泪很汹涌,像是雨天房上的檐水,不断线地往地上倾泄。
在手术台,赵把子伯伯最后一次恳求院长:“院长,先给秦县长做吧,我已经等了三天了,不在乎这一小会儿。秦县长是干大事情的大忙人,先给他做,我等一等,即便死了都无所谓的,秦县长可不能在咱这里有闪失啊。”院长笑了。笑一般是有声有色的,但是院长的笑是那种无声,但却有色的笑。
院长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赵把子的眼睛上,嘴角挂着微微的笑容,亲切地说:“秦县长的病和你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