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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之死(8)

时间:2013-02-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秦岭 点击:

    赵把子急了,说:“院长,不行啊!不行啊,院长。”

    院长说:“老赵,就这样了,你如果再坚持,那就是太小瞧我们卫生院了。”

    赵把子万万没想到送出去的红包会失而复得。但是赵把子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就感到恶心而又好笑,送红包前,他是了解了行情的,都说医院那帮白衣狼吃病人吃惯了,不打点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这都是明睁眼露的事情,躲不过也绕不过,还没听说哪个白衣狼把收进口袋的红包退给农民兄弟的事情。如果当初不送红包,何止等待三天,最后恐怕就剩下僵硬的尸体了。

    6

    赵把子牢牢地记住了秘书小苟的那句话,公路沿线各乡正在清雪呢,都六天了。六天啊!我至今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六天。如果真的有阴阳两界,父亲的身边是否早已围满了大鬼小鬼,一个个拿着刀斧剑戟,在摇旗呐喊,在大呼小叫,如果真是那样,那么,父亲的脖子上、脚上肯定还绑着沉重的铁链和镣铐的。可怜的父亲,处于高度昏迷状态的父亲,该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关于公路沿线几千人顶风冒雪清理路面的事情,赵把子能想象得出那将是多么壮观的场面。那样的场面,他可是几十年没见过了,他只在几十年前修陇海铁路时见过,那时,老百姓一动员就起来了,拼死拼活干一天也不愿下火线,为啥?大家心里有一团火,共产党把大家从苦难中解救了出来,就得凭一身的蛮力气来报答恩情,有些人就活活累死在工地上了,家属也不向政府讨价还价,那样的事情如今可是越来越少见了。几年前县里以工代赈的方法动员群众修河堤,说好完工后按劳给群众发放救济粮的,结果迟迟没有兑现,等来的是一把白条子,后来才听说粮食被一个分管副县长和水利局局长倒卖了,尽管两个腐败分子后来被撤了职,但老百姓的心也伤得不轻。报纸上都说国家打击腐败分子的力度有多么多么大,为啥就抓不完呢?最终吃亏的永远是老百姓。这次县里又动员老百姓清理路面,如果不是为了秦县长,大家肯定早就怨声载道了。赵把子想,换了他赵把子,如果不是为了秦县长,他早跑到远山里的哥们儿那里躲起来了。还清什么雪,清他娘的×!当官的命就那么值钱?还要老百姓遭这洋罪。

    赵把子给伺候他的女儿做了安排:“不要管我了,赶紧回家拿铁锨和扫帚,去清雪。”

    女儿:“清雪?清哪里的雪?”

    赵把子:“你没听说吗?几个乡的老百姓都在路上清雪呢,你也去清。”

    女儿:“为什么啊,人家是沿线的农民,又没通知咱后山的。”

    “让你去你就去,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秦县长。”

    “那……我走了,谁照顾你。”

    “别管我,我死了都没事,可不能让秦县长这样的好人有闪失。”

    “爹。你……”

    “快滚。”

    女儿走后,赵把子向秘书小苟问了一个问题:“清雪的乡亲干得卖力吗?”

    秘书小苟的眼眶马上就湿润了,感动地说:“乡亲们挺好的,他们听说是为了抢救秦县长,有些村连妇女和孩子们都上阵了。县里最初把群众的觉悟估计得不足,以为阻力很大呢。”小苟突然意识到,面对赵把子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似乎有些漏嘴,就打住了。“有阻力也不怪咱老百姓,主要是当官的里面坏蛋太多,伤咱老百姓的心了。”

    小苟赶紧附和着:“是是是。”

    “但是秦县长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我如果不是开这一刀,第一个上阵。”

    话说到这里,赵把子就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热,热过后,就发潮了。小苟出去后,他就跟着出来了。小苟敏感地回过头,说:“又想打扰秦县长?”

    赵把子只好止了步,他把目光从小苟身上移到了父亲病房的门口。门口已经有很多人焦急地期待着什么,谁也不敢高声喧哗,千言万语都在中指和食指之间的烟头上燃烧成为灰烬。赵把子把目光又移向窗口。窗口前也有人,脸绷得很紧,紧张地注视着屋子里。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据说当时屋子里只有院方的人和病床上的父亲。医生们束手无策地守护着父亲。父亲与其说是奄奄一息,不如说是坐以待毙了。“扑通”一声。

    这一声很响,是肉体和雪地撞击的声音,是赵把子朝父亲的病房跪下了。赵把子的双膝跪倒在故乡的土地上。赵把子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秦县长——我的秦长球儿啊——”

    赵把子的喊声在这死寂的气氛中,一如空投了一颗炸弹。除了照样昏睡不醒如失去生命的石头一样的父亲,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喊声惊呆了。目光由瞬间的惊恐变为谴责。

    赵把子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招惹的祸端,磕下去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额和鼻子久久的深埋在雪地里,瘦削的肩膀和脊梁像筛子一样瑟瑟发抖。

    赵把子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后来被许多人提起,认为那一声喊使大家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后来,我一直在想,也只有赵把子,才能无所顾忌地喊出他发自肺腑的话。

    7

    我经常听人们提起那亘古未见的清雪场面,那是怎样的场面啊!公路沿线呼啦啦来了几千名农民。自从这条通往山外的盘山公路修建起来,还从来没有集中过这么多劳动力,而且是为了清理对于农民来说可清可不清的大雪。那几天的温度是零下二十多度。西北风一忽儿带着狼一样的呼啸从崖畔上、山卯上掠过,一忽儿又迅疾地钻进沟壑和洼地里,形成扯天扯地的龙卷风,把大雾一样的雪片、树枝、草皮抛向空中,与沸沸扬扬的飘落飞舞的雪花搀杂在一起,把时而苍白、时而灰暗的苍穹渲染得狼藉不堪。飓风承载着大雪和寒流,像利箭和刀子一样飞射、穿梭、袭击。劳动大军被包围、湮没在雪的海洋里,老远望去,像一溜在白色的荒漠里艰难蠕动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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