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为了我的父亲,为了他们认为值得付出任何代价的活生生的一县之长。
劳动大军赶赴公路沿线的当天下午,沿途各乡的卫生院就开始增加新病号,有在清雪过程中累倒的,有冻坏的,有摔伤的……
没有一个退却的。
报纸上后来在宣传中说,广大群众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姿态和精神,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只有在有关解放战争的影视片中见过。为了尽快推翻国民党反动政府的统治,人民群众自愿组织起来,支援前线。有位将军说过,著名的淮海战役,是人民群众用手推车推出来的。我还想继续重复宣传资料中的话:秦百源同志是属于活在老百姓心中的那种人。
雪始终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人的力量在老天那里显得渺小而微弱。所谓人定胜天,本来就是虚无的说辞,人能胜过天吗?
赵把子出院的那天早晨,他还未起床,就听见院内人声嘈杂,他紧张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雪幕。他看见,许多人拥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父亲,包裹得很严实,至少也得有三四床厚棉被。担架由几个农民抬着,许多乡、村干部和大夫围在旁边忙活,一个个像雪人似的,风风火火地出了院子。雪太大,还没到院门口,所有的人就和雪融为一体了。赵把子知道父亲被抬出去了,他失魂落魄地追了出去,一把拽住小刘大夫。
小刘大夫的脸始终阴沉着,怅然说:“只能抬着出山了,否则,就来不及了。山路又陡又滑,最忌讳用担架的,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赵把子小心翼翼地问:“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小刘突然吼了一声:“事情到这份上了能没有事吗?”小刘继续怒吼,“他如果不是县长的身份,屁事情都没有。”
院长的目光像从隧道里射来的利箭,从雪幕那边射过来。院长严厉地说:“刘大夫,还不住嘴,你如果再发牢骚,你就别跟着去了。”
小刘大夫不满地瞪了院长一眼,随即也就哑了声。
赵把子就有些心惊胆战的感觉。担架队伍一出院门,就消失在雪幕中,眼前一片风雪茫茫。
赵把子出院回家的路上,几个村人用架子车拉着他,在没膝的积雪中艰难地往前拽。后来实在拽不动,就扛起来往前挪。狂风翻卷着雪花呜呜呜地吼叫着。村人却饶有兴趣地大声感慨着卫生院退掉赵把子红包的事情:“把子哥,卫生院把红包退给咱庄稼汉,恐怕是破天荒头一遭吧?”
“把子叔,院长的脸皮简直比猪皮还厚啊,拿红包的时候是厚脸皮,退红包的时候也是厚脸皮。”
“把子老弟,这次如果不是秦县长,卫生院非得把你的瘦油榨干不可。把子老弟这次沾秦长球儿的光,可是沾大了。”
“归根到底,还是当官好啊!当官面子好大啊!”
而赵把子用破被子和盖在被子上的塑料布紧紧地捂了嘴脸,没有掺和大家的议论。但是后来他偷偷在被子里啜泣了,他努力强迫自己没有哭出声来。他是听到如下议论后才开始啜泣的。
有人说:“幸亏咱把子哥不是县长啊。”
“你这话咋讲?”
“如果把子哥是县长,他的手术就在这卫生院做不了。”
8
父亲不幸去世的消息第三天就在全县传开了,大概意思是几十位干部群众在没膝的积雪中,颠簸了一天一夜才把父亲送出了山,然后被等候在山外的救护车火速送到了城里医院,立即接受了地、县两级医学专家组的全力抢救。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父亲的腹腔感染面积太大,许多脏器已经发生了病变,现代医学技术已经很难起到作用。抢救当然是全力的,但是父亲的眼睛一直没睁开过,很平静地死亡了,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他死得不能不平静,从入住卫生院第三天腹腔感染化脓开始,就一直处于高度昏迷状态,他是在昏迷中死去的。
他死得平静并不等于死后就保持平静。
按理说,大凡常人,离不开生老病死,即便把官做到再大的位置,也有朝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父亲只不过是个县长。自解放以来,全县的领导干部退休了老去了死去了,一茬接着一茬,多了去了。但是父亲的死,却成为全县的一个重大事件。这一点我和母亲都始料未及,当然家乡的父老乡亲更没有想到,父亲的死,会成为一座丰碑,成为某种象征,而且成全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这源于父亲死亡的属性,或者说是结论,他被理所当然地定为以身殉职,再加上父亲生前在全省颇具影响的政绩,于是他那窝囊的死亡变得异乎寻常地悲壮,死亡的价值和意义远远超越了死亡本身,县里刚举办完追悼会,就在全县干部中发出了向领导干部的楷模秦百源同志学习的号召,先是全县上下学,紧接着全地区上下学,后来全省上下学。我的母亲——秦百源同志生前的妻子王桂花同志,还被聘为秦百源同志优秀事迹宣讲团的特殊成员,被各界请去作报告。在台上,母亲王桂花手捧宣传部门给她准备好的稿子,念得又激动又伤心,弄得台下的许多干部群众热泪盈眶。母亲那乡土味十足的普通话,给听众留下了真实而感人的印象。母亲到处作报告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人的灵魂不知不觉中经受了一次突如其来的洗礼,失去亲人的阴霾刚刚笼罩在我们的心上,也就是说悲痛刚刚开始,就被一种激动取代了,我们甚至来不及品尝悲痛到底是什么感觉,就被鲜花和掌声搞得晕头转向。父亲的身体早就化做火葬场的青烟,飘散在空气中了,但我总感觉父亲活着,不是教科书中讲的某个英雄人物活在我们心中的意思,感觉他实实在在的活着,就在我们身边,朝我们颔首,朝我们微笑。家乡的长辈们常劝慰我们:走了的就让他走吧,该忘记的就要忘记,否则死了的不能瞑目,活着的也会身心疲惫。我知道这种劝慰出于好心。我想,如果说要求忘记逝者是对活者的安慰,彻底的淡忘才能使活着的人心安理得的话,那么,我们能忘记吗?电台、报纸、电视里,关于父亲事迹的宣传简直到了狂轰滥炸的地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感觉到父亲的存在。我恍惚感觉到,一个活生生的父亲逝去了,一个崭新的父亲又诞生了。一开始,我们都提心吊胆地对尖山乡石磨村的爷爷和奶奶隐瞒着父亲的死讯。民间有句话,说是人一辈子最忌讳的是老来丧子,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这三样,我们全家都摊上了,如果说我和我的母亲及时从悲痛中走了出来,给外界树立了英雄家属“化悲痛为力量”的良好形象,那么爷爷和奶奶呢,他们能挺过来吗?在铺天盖地的宣传中,隐瞒是不切实际的。大概过了半个月,爷爷和奶奶已经从伯父和村里人那古怪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引以自豪的宝贝儿子会撒手人寰。为了做好爷爷、奶奶的安抚、安慰工作,县里先是指示尖山乡领导亲自给爷爷、奶奶通报了父亲去世的情况,专门指派两名干部、一名医生在二老身边守候,防止发生意外。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听到父亲死亡的消息,爷爷和奶奶当场昏厥过去,像两堆泥一样被大家拾掇在炕上。第二天,县委邱书记亲自带领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套班子全体成员以及县委办公室、政府办公室、组织部、宣传部、乡党委的领导驱车前往石磨村看望爷爷和奶奶,随行的还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那天母亲正在随秦百源同志事迹报告团在全省范围做巡回报告,我作为家属代表,就随邱书记他们去了石磨村。我万万没有想到,一进村子,我发现我的爷爷和奶奶竟是在大门口站着的,伯父和几个乡干部像忠实的侍从一样肃立在身后。两位老人拄着拐棍,站在猎猎的风中,阳光从山顶洒下来,两位老人饱经风霜的脸显得庄重而肃穆。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形容仁人志士才用的久违的词:青松。我真想扑上去,扑到老人的怀抱大哭一场,但是我没有,我的大脑已经理智到了邪乎的地步,我没有放任我感情的天性,我把所有的机会让给了领导们。面对电视台记者的镜头,邱书记迈着优雅的步伐,迎了上去,紧紧握住了爷爷的手,说:“老人家,党和政府派我们看您来了。”然后又和奶奶、伯父握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