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的感叹词基本上是同时从在场的部门和乡政府领导的口里发出来的。这一连串的感叹词中包含的意思实在很多,不仅仅因为父亲的病情到了非得做手术的地步,有些意思是无法当着院方的面表达的,而且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直到父亲去世也没有摆到桌面上来,但是这样的意思谁都心知肚明,比领会上级文件还要认识明确,领悟深刻。譬如父亲贵为一县之长,怎么能在条件如此简陋的农村卫生院做手术呢?即便手术成功了,面子上又怎能过得去?再退一步,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何况,有这么多手眼通天的部门领导、乡政府领导在场,眼看着县长在一个小小的农村卫生院遭刀钳之苦,谁的脸上也挂不住,谁都有责任和能力把县长火速送到城里去,享受县城最好的专家的治疗和手术。更何况,父亲得的才是个阑尾炎,阑尾炎嘛,大不了的事儿。当然,谁也不好把这层意思说出来。
关于我们老家卫生院的手术技术,有许多例子使人会联系到恐怖和荒诞。由于条件艰苦留不住人才,掌手术刀的都是一些粗手粗脚的“二秆子”。本来切除的是发炎的胆囊,却把人家的胆管给消灭了;本来划拉的是多余的**包皮,却把人家**上的海面体拉破了;本来切除的是痔疮,却把人家的肛门旋大了;本来缝合的是皮肤创伤,却把纱布留在了里面;本来……却……许多经典幽默,像口头文学似的在民间广为流传,直听得农民伯伯毛发直竖,一进卫生院就像是进了屠宰场,但是,既然身体的零部件坏了,不去卫生院修理还去哪里呢?而县城的医院路途遥远不说,光那比乡卫生院要翻几番的红包关,就会吓出尿来。我爷爷曾得过胸膜炎,为了省钱,想在卫生院做手术,那时父亲已经是尖山的乡长了,在乡下好歹也算是个手眼通天的大官了。父亲连忙与县卫生局局长联系了,把爷爷送到城里做的手术,手术很顺利,爷爷不久就出院了,而且可以赶着驴子吼秦腔,爷爷一直感慨:“幸亏去的是城里医院,如果是在咱乡里做手术,我这把老骨头大概就折腾散架了。”此事爷爷吊在嘴头唠叨了好几年,大体意思是本不想沾父亲的光,到底还是沾了,沾父亲的光就是沾国家的光,心里总是愧得要命,但是这样的光似乎不沾还真不行,不沾,就有可能把老骨头撂在卫生院。从那以后,每当听说邻里邻村的乡亲得病死在卫生院,用爷爷的话说心里老是愧得慌,自己仿佛是白白拣了一条老命,那意思,就像自己背着家乡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父亲曾经感叹:“如果全县的农村卫生院建设搞上去,咱农民就算是烧高香了。”我那时才注意到,凡是我们老家的亲戚和父亲的故友,看病做手术,都被父亲安排到了城里来。父亲曾不无遗憾地对母亲说:“咱当了城里人,亲戚故友进城还有个落脚点。那些在城里根本就没有任何落脚点的乡亲,该多难啊!”那天,大家的一片“啊”声,院长其实已经悟出什么来了,他的脸突然就涨得通红,就说:“要不,各位赶紧给县里打电话,征求一下组织上和秦县长家属的意见。”然后吩咐护士,“继续给秦县长注射止痛药。”
还没等领导们搭腔,小刘大夫就忍耐不住了,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再拖延下去,就有可能出大问题的。”
苟秘书赶紧直接给县委邱书记打了电话。
邱书记那边说:“考虑到乡卫生院的条件,出于对秦县长安全的考虑,最好让秦县长到县里来做手术。当然,你得征求一下秦县长的个人意见。”
也许是止痛药的作用,父亲当时清醒了许多。苟秘书把院方的诊断结果和邱书记的意见给父亲汇报了。父亲沉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父亲当时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他先是环顾一周,看了一眼守候在周围的同志们,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在斑驳脱离的墙皮、残缺不全的医疗设施上停留了一瞬,当目光和当年的赤脚医生对接上时,父亲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说:“大家都不要陪我了,都去乡政府休息,我这里,留小苟一个人就够了。”小刘大夫催问:“秦县长,您谈谈您的意见,您如果同意,我们马上给您手术,千万不能再拖延了。”
父亲居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和蔼地和小刘大夫握了手,说:“还能撑一阵子,还是出山以后再说吧,在这里手术,这么多人都陪着我,问心有愧啊,再说,政府那边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不能让这么多同志为了我耗在这里。”父亲的这些话,后来曾被许多宣传资料广为采用,借以烘托父亲的高大形象。其实这些话后面隐藏着什么信息,大概连傻子都能猜出来的,只不过谁也没有挑破这层比窗户纸还要轻薄的东西,假设父亲换句话“作为堂堂一县之长,我不能把命丢在你这破烂不堪的卫生院啊!”故事的性质整个就变了,谁敢保证,父亲不是这么想的呢?“县长,秦县长……”当时小刘还要固执地阐述自己的观点。现在想来小刘这个大学生的智商比我这个中学生强不了多少,现场的大多数人呈现失语状态的时候,他却要偏偏固执己见。小刘大夫终于被院长叫出去了。小刘是尖山卫生院的一个特殊人物。他还真是个人物呢!
那几年,我尽管每年都要去石磨村看望爷爷和奶奶,却很少去过卫生院,所以一直没有见过这个叫刘铸的年轻大夫。据说刘铸毕业于省城医科大学,在校期间还是个学生会主席,是大学校园里为数不多的学生党员,那年毕业分配,凭他的政治素质和专业技术,完全可以留在省城的,他却响应号召主动要求到条件最艰苦的地区奉献五年。在全省各地卫生部门给他提供的农村贫困地区卫生院名单中,他看中了条件最差的尖山乡卫生院。他一到尖山,就像草鸡群中进来了一只凤凰,成为尖山卫生院的一张王牌,不到两年,经他做过的手术就突破了百例,而且从来没有闪过手,像阑尾炎这样的手术,更是他的拿手绝活。以往四村八邻的老百姓染上非得动刀子的病,如果不是等死,就得不惜一切代价往城里跑,自从来了刘铸,就都奔他的一把刀来了,特别是那些接受结扎手术的年轻妇女,都希望挨刘铸的一刀。妇女中早就疯传开了,说是小刘大夫的开刀结扎手术不同于卫生院的其他大夫,小刘大夫下手轻,速度快,刀口小,缝合严,扎绑输卵管就像巧女人绣花似的。一时弄得土著的大夫都很尴尬。大城市里来的小刘,处处与众不同。人们经常看到刘铸一早起来,穿着一身山里并不多见的藏蓝色运动衣,迈着只有大城市青年人才有的轻盈步履,踩着早晨细碎明丽的阳光,到后面山坡上跑步。他还经常和驻乡七站八所的小干部一样,逢集的时候,拎着一个小兜,买一些鸡蛋啊韭菜啊菠菜啊洋芋啊什么的,回去自个儿做饭。山里人就感慨:“听说这年轻人是自愿到咱尖山来的,这是咱尖山的福分啊,他如果把根扎在咱这里就好了。”人们更对小刘大夫高看一眼的是,现如今从城里到乡下的医院,动个鸡屁股大的手术,都得给大夫、麻醉师、护士塞红包的,但是小刘大夫做了那么多的手术,坚决不收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