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病;
可是妈,您自己为什么也不坚持和我探个究竟?这种忽而不适,忽而没事的微
妙变化只有您才体会至深。
妈去世后小阿姨还对我说,就是出院后这几天妈还对她说过:“早知道这样还
不如不做手术。”
这样,什么样呢?
妈后悔了,肯定后悔了。她原以为这场大难很容易对付吧?这是不是和我在她
手术前,始终对手术危险性的轻描淡写有关?
我再没有机会问妈了。
我也没法责怪小阿姨,这些事为什么在妈去世后才对我说?可是人都不在了,
再说什么也白搭。
回忆她来我家不久妈就每况愈下,妈去世两个多月后她又离开的事实,好像她
就是为了给妈送葬才来到我家。
我又何必怪罪他人,难道不是我自己对妈有成见,把蚂的一切行为都看成是她
的固执和心理障碍?
妈是带着许多不白之冤走的,我就是想给妈平反、想对她说我错了,她也听不
见了。
她用死亡为自己做了证明。
我只是越来越相信这是真的——妈是含冤而死的,而且是我害了她!
我常常眦着双眼固执地盯视着空中,十月二十六号早晨她那安详、平和、没有
一丝病痛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对着那张永远不会消逝的脸,我一遍又一遍、无穷又无尽地猜测着那张脸后面
所隐忍的,和安详、平和以及没有一丝病痛完全南辕北辙的,她没有说出来的一切。
“我今天特别不舒服!”
那是她对我发出的最后一次呼救,我却没有回应,没有伸出援助的手。面对她
的呼救,我的一言不发对她是多么残酷!我说的是对她。我的罪过多少,可以留待
余生不断地反省,而母亲的身心在这场劫难里所遭受的一切摧残,无时不在撕咬着
我的心。最痛苦难当的是我无法替她感同身受。
我只好不断地猜想,她在这段日子里想过、感受过什么?即使我不能替她经受
这场劫难,要是我能大致猜想出她在这段日子里的每一份感受,哪怕在这种猜想出
来的感受里经受一遍,也算为她分担了一些。
她走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我知道在我剩下的日子里,这就是我最主要的事
情。更还有,她那悲惨的一生。
可我怎能一丝不差、原样原味地想出妈的苦情?明知这努力的无望,却还是禁
不住地去想。
人生所有的熬煎,不正是来自这人生的不可能性?
九点多钟,胡容来了。
那天的风很大,胡容本不想出门,可不知为什么觉得非要来看妈不可,看来也
是天意。
妈一见她就说:“我就想你要来了,我正盼你来呢。”好像有满肚子话等着对
她说。
妈去世后胡容对我说,那天她一看见妈,就觉得妈不好了。妈眼睛里的神全散
了,还有一种不胜重负的感觉。可她没敢把这不祥之感告诉我。
我一见到胡容就对她说到妈的“心理障碍”,希望能借助她的力量也来开导开
导妈。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妈低着头,一言不发。
胡容对妈说,她手术后由于心理障碍,很长时间胳膊抬不起来。
这时王蒙来访,我就把妈交给了胡容。
我一走出客厅,妈就对胡容说:“我不是心理障碍,就是难,做不到。”可是
刚才当着我的面她既不承认,也不辩解。她一定觉得和我说什么也是白搭。寒心之
后,只好对胡容一诉哀肠。
胡容试着帮她练习从椅子上起立的动作,只用一个手指扶着她,她就从椅子上
站起来了。她不过就是需要有个心理上的依托。
胡容说:“您看,我一个手指扶您,有什么力量?这就是您的思想上问题。”
妈说:“那就再练练吧。”
胡容见她每次落座时膝盖也不打弯,与椅子距离还很高就“咚”地一声跌坐下
去,便说:“您看,您‘咚’地一下就坐了下去,而且坐了几次都没出问题,说明
您身子骨还很好。可是您不能离椅子这么高的时候就往下跌坐,这样跌坐下去很危
险的。”
妈就说她的腿硬了,打不了弯了。
然后又对胡容说:“小月势力眼,她对我和张洁的态度不一样。我叫她扶我起
来,她就是不扶。”
胡容说:“您别想那么多,别怪她。是张洁不让她扶您,为的是让您多多锻炼
锻炼。”
妈说:“我只是跟你讲讲。”
胡容又帮助她起来坐下、起来坐下地锻炼了一会儿。
这时妈突然对胡容说:“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累了。张洁也累了。
她太累了。她要是三四十岁还好说,她也是到了关键的年龄了。像你,不是也得了
那么重的病吗?以后有什么事,你们两个人可以多商量商量。唐棣用不着操心了,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张洁。”
好像她那时就知道我要大病一场(她去世后不久,我就查出丙型肝炎),为了
减轻我的负担,为了我能安心治病,免得我再为她去四处奔波、求医、找药、为她
受累,她毅然绝然地决定走了。
胡容一听她这样说就慌了。忙问她:“您哪儿累?”
妈又说不出。
胡容又问:“您的腿累吗?”
妈说不累。
胡容又问:“您这样起来、坐下累,是不是?”
妈也说不是。可她还是说,她累了。
胡容着急地劝导她:“您怎么能这样说,您得好好活下去。您手术做得这么好,
还得活好长时间呢。”
妈说:“是啊,谁不愿好好活着、活得长,可是我不行了,力不从心了。我这
样张洁多着急,她也累了,我帮不了她的忙,还给她添乱。”
胡容说:“这是她当女儿应尽的责任。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到美国去吗,我去看
女儿,您去看唐棣。”
妈说:“不啦,不行啦。去过了,也看过了。我的腿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