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的不兑现,她在进关时说的那些话,似乎就变成了吹嘘(尽管她此生再也不
会见到那个海关人员)。因此上,她为之炫耀不已的亲情似乎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这岂不是更惨?
所以一回国我就张罗着给她做衣服。城里的大缝纫店,是不会接受老年人的活
的,而妈进城量体裁衣也不方便,只好就近在个体户的缝纫店里量体裁衣,个体裁
缝大都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做出的成衣非长即短、非瘦即肥,且手工毛糙。还赶不
上穷困潦倒的时候,我为她手缝的那些衣服合体。
我写小说以后,妈几次让我给她裁剪衬衣,我不是今天推明天,就是明天推后
天,到了也没给她裁过。后来拣点妈的衣物,发现一件绸衬衣的两侧,有圆珠笔划
线。沿着这两条划线,是两道歪歪扭扭的手针缝线。可能那件衬衣肥得让妈实在无
法将就,只好自己动手把它缝瘦。而妈的视力不好,只能缝出这样的针脚。
我不是太委屈她了吗?
妈入院时穿的这套衣服,我收了起来。将来,不管由谁来给我装殓,千万给我
穿上,不管春夏,无论秋冬。还有一件蓝色海军呢的长大衣,和一条纯毛的苏式彩
条围巾,是一九五八年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当小学教员的妈给我买的。以我们家
当时的经济情况而言,这笔开销可谓惊天动地的壮举。
为了我,妈就是倾家荡产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我猜想妈之所以给我置办这套行头,可能觉着我已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老穿
补丁衣服会男朋友怎么能行?!可见她对可能加盟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抱着何等
美好的愿望。她的这份心意,难道不也是为着那一个人的么?我的傻妈!
任何一个母亲,一旦轮到自己儿女谈情说爱的时候,这辈子似乎就算过去了。
从此她更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后来我有了经济能力,却没能像她考虑如何装
扮我那样尽心考虑过如何装扮她。其实一个女人,不管老到什么地步,也不会忘情
此道。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得到的最贵重的衣物。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不是自己花钱
买的最贵重的衣物。
给我办丧事的朋友,请你们记住,这件大衣和这条围巾到时候也要给我戴上穿
好。我要把妈给我的爱一点不剩的全都带走。
至此,我已将后事交待完了。
先生的司机李志达送我们到天坛医院。本以为经过上周五的联系,就能顺利地
办好住院手续。没想到医务处说有钱也不行,非得有局级干部的蓝色医疗卡才能住
进高干病房。不知高干病房里住的那些港澳同胞是不是都有蓝色医疗卡?
妈怎么好住室内没有厕所间的大病房呢?那她只好上病房的公厕。公厕里没有
坐桶,她又不能蹲,也许还免不了排队等候,她的病情越来越重,对厕所的依赖也
越来越大。没有一个可供她随时使用、并不受时间限制的厕所怎么行?再说,大病
房里有我陪住的地方吗,妈离了人是不行的。
我便楼上楼下地找人疏通关系。妈坐在高干门诊室外的轮椅上,病恹恹地、愁
容满面地看着我跑上跑下地奔忙,心痛地对小阿姨说:“你阿姨还算有点地位的人,
办起来还这么难,没地位的人怎么办?住个医院真难呐,把你张阿姨累坏了。”
整整跑了一个上午,到十一点多钟,总算住进了综合二病房十六床。
妈病重以后更加尿频,可是那个上午,她一次也没有提出去厕所的要求。过后
我问她一个上午没上厕所有没有困难?她说没有。肯定是她见我当时那样为难,不
忍再给我添乱。为了心痛我,她连这个也能忍。
虽说是高干病房,洗澡间还是很脏。想到妈走路已?氐梅銮剑??匏?那缴希?br> 混着很多令人可疑的斑点,上面有没有细菌?会不会让妈传染上别的病?同时我也
怕妈会蹭一手脏。把妈安顿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厕所。根据妈扶墙时可能触
到的高度,先把那一圈墙面,还有洗脸盆、洗澡盆擦洗干净,留下其它的地方,等
我歇过劲再慢慢地擦。
谁能想到入院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住进病房已是开过午饭的时间。我没敢麻烦
护士为我们备饭,就是对晚饭也没敢寄托希望,因为病房里的饭一般说来都是两天
前预定的。临时添丁,恐怕也是强人所难。这一天只好先用点心对付过去。
刚住进医院的时候,妈一大早就起床,把被子叠好,然后就坐到房间里的那把
太师椅上去,她一辈子拘谨,自律极严。病成那个样子,还想着医院不是自己的家,
凡在不是自己家的地方,就习惯地克制着自己,居然可以做到不昏睡的地步。朋友
们来探望她的时候,她还问我:“我怎么办?坐在沙发上还是怎么地?”
我说:“您当然躺着,您是病人,怎么舒服怎么做。”
她这才像在家那样,躺到病床榻去。
陪妈住院以后,因为老是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就嗅见她身上有股没洗净的汗味。
我才想到,靠小阿姨给她洗澡是靠不住的。可见其它方面托靠小阿姨的结果大概都
是如此,我更加为自己把妈大撒手地撂给小阿姨就走而自疚。
从我一嗅到这股味道起就下了决心,我对妈说:“以后我再也不让小阿姨给您
洗澡了,我给您洗。”
她好像很满意这个安排,从这个安排中她大概感受到了人们常说那种“老来福”。
以后,小阿姨再要给她洗澡的时候,她也不说不让她洗,她说,“等你阿姨给我洗
吧。”
给妈洗澡,是我们共同的享受。每当我洗出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妈,给
她擦干净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我就感到一种宁静的愉悦。
趁着这个日夜相守的机会,料理了平日早该为她料理、却没有认真为她料理的
一些琐事。比如更换内裤已经失去弹性的松紧带;按照“脚垫净”上的说明,为她
治疗脚垫等等。
手术后妈奇怪地问:“我的脚怎么不疼了?”
过去她一走路脚垫就硌得她脚疼,这回我严格按照说明书上的用法,按时给她
贴药换药,她的脚垫果然一天比一天小,最后竟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