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章打岔,半开玩笑,说张副市长为民请命,心情可以理解,言辞有些重了。
张子清也开玩笑,反唇相讥,说李鸿章总理会说话,签了个《马关条约》,割让台湾,丧权辱国,祸害中华民族。
大家都笑,两位资深副市长不时抬点杠,讲点笑话,半真半假,大家习以为常。
但是那一天张子清很认真,没打算一笑了之。他继续引申,说这件事真是应当重视。人家老外建城市先规划下水道,一修管几百年,巴黎伦敦下水道四通八达,大得足以开船,还是几百年前的作品。咱们搞什么名堂?老路不用说,这几年新修的路也都一个毛病,顾上不顾下,下水道不当回事,网线什么的也不管。表面又宽又直又漂亮,底下惨不忍睹。今天剪彩了,领导讲话了,通车了,明天又围起来,道路施工,开膛破肚,干什么?装污水管。好不容易忙完了,一段一段管子埋进去了,土回填了,路面补起来了,后天再围起来施工,又是干什么?敷设通讯电缆。咱们统计一下,这几年市区道路开挖多少次了?此起彼伏,是不是劳民伤财?难怪市民建议咱们在大路上缝条拉链,省得这么来回挖还总不顶事。
李龙章说问题确实存在,也没那么严重,总体情况还是好的。攀比巴黎伦敦那太远了,看看咱们周边兄弟城市,情况都差不多。当领导哪个不想把事情做得漂亮?诸事一步到位,不留一点尾巴最好。眼下可能吗?既要做事,条件又不足,能怎么办?只好能办先办,不能办的先放着,留待以后考虑。事实证明这样还是可行的,事做起来了,也没什么大问题。张子清说,真是没有大问题吗?
李龙章说他知道张副市长忧虑什么。坦白说他更为忧虑,有时候一晚上吃四粒安眠药还睡不着。但是话又说回来,需要多考虑问题,也不能把自己吓倒,事实上没有那么恐怖。还是应当抓住最重要的东西,留下一些麻烦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办法解决。咱们搞项目哪一次是经费充足?钱不够就不做了吗?张副市长提到的地下管网,电力电信照明供暖燃气自来水各种管道各有统属,不是咱们都管得着的,所以才此起彼伏。如果能在道路上装拉链,还真解决问题,好主意,可以给个科技进步一等奖。张子清说现在不用考虑给谁发奖,也不是考虑谁得挨骂。趁来得及,赶紧把事情办起来要紧。城市排水搞不好就会内涝,内涝严重就会死人,所谓人命关天,水火无情。老话说了,得救命水火。
李龙章说那不对,叫“救民水火”。完整点,应当是:“救民于水火之中。”
张子清说一回事,救民就是救命。
李龙章并不反对张子清改造下水管道的动议,他满口赞成,说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眼下条件比较具备了,确实应当既顾上边,也补下边。上边下边都是民心工程,应当办。具体怎么办,他建议让建设部门跟财政部门先排一下盘子,看看经费情况,最后再定。李龙章在副市长里管财政,他长于筹划,精于计算,理财很有一套,旁人哄不了他,财政问题上最有发言权。他说的意见也合理,于是就排了盘子。这一排就显出问题了:按照建设部门的改造方案,市区几个中心区域几条主要道路都得动,摊子铺得太开,财力无法顾及,一个市政府毕竟什么都要兼顾,不能只管一项。于是由李龙章牵头,让城建和财政一起商量,形成了一个分步实施方案,将市区地下排水系统的改造完善分成几个阶段,每年做一部分,用三年时间基本改造完成。头年为准备和试点阶段,确定先在城南区域动工。
张子清不解,说搞城南干什么?东城是低洼,扼沿江咽喉地带,原有基础差,留下的麻烦也多,为什么不从那里动手?李龙章说先易后难吧,东城那边要多争取一些资金,也需要积累一些经验,到时候尽量一步到位,彻底解决问题,这不能着急。张子清说只怕老天不让咱们等。
最后市长拍板,说李副市长考虑的也在理,照他们的方案办吧。
张子清摇头,说还是“李鸿章”同志会说话。
于是先把东城放着,搞城南。城南相对容易,搞起来也不轻松。张子清感叹,说从来都是欠账容易还账难,但是这笔账再难也得还,因为性命攸关。
这年又逢市级班子换届,老市长时年六十,已经不能再任,张子清是常务副市长,二号人物,接手似乎已成定局。他自己说,这种事有规矩的,就像英国皇室的王位继承人,只能张三李四,不能李四张三,那有个顺序。
他的话当然是开玩笑。英国皇室王位继承是世袭制,以血缘亲疏为规则,本市官员任职的规则根本不是一回事,比那要复杂,可能性更多。张子清关于张三李四的笑谈没什么道理,却为人们广泛传播,因为恰巧他姓张而李龙章姓李,张三在前,李四在后,约定俗成,老话和现实对上了,挺好玩,所以该笑谈流传甚广。当时很少有人想到老话竟不管用,最后真成了李四张三。这事也得怪张子清自己,关键时刻他出岔子。这岔子很稀奇,罪魁祸首是条狗。
这条狗牵连到张子清的老友老宋。老宋早年跟张子清在同一个大院长大,现于省武警部门任职,人很热心,高层关系很多。有一回张子清到省城开会,老宋领上他,开着车去了郊区一个僻静之处,看那边一个养狗场。那里有条德国种狼犬长得格外威猛,毛色鲜亮,精神抖擞,一见张子清就汪汪叫。张子清把手往前一伸,那狗跑过来,抬起前爪搭在他手上。老宋在旁边发笑,说看来挺有缘。张子清把这条狗放进自己的轿车,拉回家里。张子清好奇心强,小时候养过军鸽,养过金鱼,也养过狗,他喜欢一些新鲜玩意儿,至今痕迹犹存,例如时而抓出一副好扑克,或者玩一支拐棒。他看那条狗挺好玩,就要了,没别的意思。回到家里发现不行,得给它找个地方。张子清家居机关大院的宿舍楼,上下邻居都是市领导,大院里还住着很多中层干部,弄个狗在这里养影响不好。那时他就想到陈聪。他让陈聪在东城区给他的狗找个寄养处,陈聪两小时就办清楚了,东城区有个小老板做宠物生意,办有猫场狗场,正可帮忙。于是有一段时间张子清没事就往东城区跑,看那条狗。张子清的妻子和女儿也喜欢那狗,他们的女儿在省里上大学,放假回家时,总是吵着要把狗带回家玩一两天,那狗给他们一家还真是添了不少乐趣。结果有人把这条狗写给省纪委了。一条狗算什么大事,值得这么隆重吗?原来还有缘故,帮助张子清养狗的那小老板好吹,张子清交代他不要声张,他忍不住还要小炫一番。这老板不甘于做宠物生意,他跟朋友合伙,在外边承揽一些单位装修工程,其中一个工程出了质量问题,有关方面一查,却跟张子清的狗有关系:这小老板以此狗为证,表明自己与市领导关系密切,从而接手了该工程。这种事与贪污受贿包养情妇没有可比性,实在不算什么,但是在关键时刻被弄出来,也属问题。一个领导干部,有时间不去看报纸学文件,弄个狗养,还是个大狼狗,星期天老婆孩子带着那么大一条狗在大院走来走去,这算什么呀?把这与张子清平日里一些喜好,例如下乡打扑克钓鱼什么的联系起来,不免让人产生感觉,于是就没了张三。张子清发表过一个张三李四说,最终仅属笑谈,狗只是一个外部因素,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有毛病。张子清比较傲,升迁这类事项,心里也想,嘴上也说,该怎么做也很明白,却总是到此为止,未能深入实施下去。他自己承认,他父亲当过厅长当过专员,他从小在省直机关大院里长大,身边哥们儿姐们儿全都是一路货,这个官那个官见得多了,就觉得没什么,反正都那么回事。这么想哪里行? 所谓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命运总是眷顾最努力者。准备不足,努力不够,怪不了别人。张子清也算拿得起放得下,在类似事项上并不非常执著。有了嘛很高兴,没有的话也不觉得太失落。但是张三没有了,轮到李四,这个他没想到,也有所不服。李龙章基础没他深,资历比他浅,能力不比他强,做事不如他实在,在干部中的影响力也远不如他,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李龙章呢?事实上李龙章也有很多方面不比张子清逊色,在一些事情上的用心和执著更是张子清做不到的,加上其他因素,后来居上也属正常。张子清可以不服气,却不能不服从,而且必须自我调整以适应彼此地位的变化。李龙章当了市长后不再像以前一样凡事让张子清三分,但是对他依然很尊重。张子清卖点老资格,跟李龙章还像以前那样开玩笑,但是不好再管人家叫“李鸿章”了,最多称之为“总理”。张子清这种人有时难免意气用事。李四张三加上一条狗,让他感觉丢脸。今后将一直屈居李龙章之下,也觉得心里不平。这一不平让人有些感觉,例如他路也不好好走,手上多了支拐棒,动不动拿痛风嘌呤说事。李龙章不时拐弯抹角,问他,脚怎么样啦?百般关心,含不以为然之意。天底下患痛风的中年男子多了,哪见谁动不动拿根拐棒?是不是啊?所以他不以为然。张子清心知肚明。张子清找了省里一位老领导,提出调离本市。他说自己从小在省城长大,同学朋友很多,回省里也算叶落归根。老领导帮助做了工作,老宋也加上一臂之力。一时之间没有其他位子安排,恰有个单位有空缺,是省贸易促进会,那里的会长已近退休,去了有望今后接任会长,届时也属提拔。这个单位不是张子清很想去的,但是他知道自己也不是总有机会,因此在领导征求意见时表态愿意。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张子清可能调走的小道消息传出去了,李龙章特地询问,得到证实。当时李正准备调整市长分工,知道情况后即按兵不动,等待结果。所以那天李龙章逼张子清上梁山,提到分工还要调整时,张子清即表示道歉,说事情总没弄好,自己有责任,影响了市长的决策。外边一些干部很是实用主义,清楚他们俩有些纠葛,加上又盛传张要调开,去的是某个比较偏僻的单位,于是就有所表现了。例如陈聪,当年他为张副市长安排养狗,如今一看到张子清,赶紧给他接过拐棒,拿出好酒,却不跟随他上梅岭视察水塘。为什么?所谓不得离开指挥部纯属托辞。严格说来,东城区的防汛总指挥是区长蓝荣辉,不是他,他如此推托,更多的可能是与张子清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