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真是我的错?”
他没再说下去,忽然弯下腰,扶着墙,放声痛哭。
那时楼上楼下都有人,所有人都把脑袋伸出来,万分惊讶,看着他哭。没人敢说一句话。小赵赶紧招呼,驾驶员把车倒过来停在楼前。小赵把张子清扶上了车。
越野车发动,转弯,驶出楼前空地。突然小齐从后边飞跑而来,手中高举一根棍子不停地挥舞。原来是张子清忘了他的拐棒。
他们停了车。小赵从窗口接过拐棒,越野车迅速驶离。
他们顺梅岭盘山公路往下,昨天被他们搬开的断树还倒在路中,那处塌方又往里塌了一截,剩下的路基仅容车轮过去。然后又是一根断树,又是一处塌方。
车到山腰,一个电话飞驰而至。
是孙庆明,他的声音全变了。
“张副市长,您走到哪里了?”
张子清说还在山里。到处塌方,路很难走。
孙庆明说情况紧急,市长让他赶紧挂电话。
“什么事?”张子清问,“听上去吓坏了?”
孙庆明说,刚刚得到报告,几分钟前梅一水库突然垮坝。
“胡说!”
“真真真的。”
这种事孙庆明哪敢胡说。真的垮了。雨渐停,但是满山是水,雨水顺着山涧沟壑不间歇地往下流,还没蓄够,梅一突然就溃堤了。
张子清下令停车,立刻倒回梅三。半道上电话再至:梅二水库随之崩垮。
多来米骨牌终于逐—倾倒。
梅三已经乱成一团。张子清下令按照应急预案处置,将所有人员全部撤到安全地带,继续密切监控水情,采取一应相关措施。
“小齐还有什么办法?”张子清问。
小齐一脸苍白。他说不知道。
“那么听天由命。”
水面迅速上涨。上游水流汹涌而至,猛烈冲入水库库区。
张子清起身走出小楼。小齐小赵俩人跟在后边,站在楼外空地上看着大堤,大水冲击大堤,在堤岸下盘旋上升,大堤像在水中摇晃。
“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张子清问。
小齐说他计算过流量,有很大变数。也许撑一个小时,也许二三十分钟。三个水库里,梅三库容最大,泄洪最坚决,堤坝也最结实,应当可以多撑一些时间。
张子清说:“现在山下正在紧急疏散。能撑一点是一点。”
小赵说:“又下雨了,张副进屋吧。”
张子清不想进屋。他想去走一走,既然干不了什么,就散散步吧。
他从小赵手里接过拐棒,把小齐手里的雨伞也接过来,让两位年轻人不要跟随,他要独自散步。两位年轻人留在小楼下,看着他一手撑伞,一手拄拐,慢步离去。这时候他丝毫不瘸,嘌呤忽然失去作用。
他走到了水库边沿,沿着库坡一条小路绕向大堤。水库里的水流顺着库坡,在他脚下一层一层往上涨。他从库沿小路走到水库大堤,大堤在急剧高涨的水流冲刷下吃力地坚持着。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年轻人冒着细雨,在身后紧随不去。
他举起拐棒向他们晃晃,示意不许再跟。而后他快步前进,跨上了大堤。
他一直走到大堤中段。前方山边,泄洪道轰隆作响,洪水正倾泻而下。
他把拐棒插进堤上一个石缝,拿出手机,给妻子挂了个电话。
妻子说,领导怎么搞的?一直忙到现在才想起汇报?
她的声音很小,被浩大水声冲得支离破碎,听起来分外吃力。张子清把手机贴紧耳朵说话,这时已经没法对话,像是自言自语了。
他说现在无事可忙,他在散步,对脚下这口水塘做实地考察。这里水流滚滚。起初他有点悲伤,实在没有办法就当中流砥柱吧,准备发布遗言,当个好汉。水塘崩裂肯定死人,负责领导第一个死,也算是个交代,以谢天下。眼下他的想法忽然改变。这座水库这条大坝看起来相当结实,比较稳固,这是前辈的作品。当年主持修建这座水库的那些人看来很知道要害,比较实在,修的水库打的基础都相当牢靠,危难关头依然管用。回头要查一下这是谁,建议予以表彰,号召深入学习。此刻他感觉到希望了,虽然天灾巨大,人力难比,有前人修筑的这条大坝,有他到来后的坚决泄洪,估计还有余地,最坏的灾难还可能避免,更多的人命有望保住,大家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有成效的。他已经在考虑日后接受调查时怎么说,材料怎么写。反思剖析,对的错的,应该的不该的,经验教训,各罗列几条。有一条肯定要提:李龙章推他上山,无论如何确属知人善任。看起来不需要在这里以身殉职,他信心倍增。“我感觉这个骨牌不会倒,它能撑住。”
一小时后水位停止上涨。
梅三健在,完好如初。
原刊责编 杨 泥
【作者简介】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设区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中篇小说《尼古丁》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