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阵儿,王蔷与妹妹经常背着母亲聊天——她们感到自己长大了,可以“谈谈”了——有些话题从不触及,比如父亲的死以及其背后影影绰绰的小故事,母亲与男人们的关系等。谈那些做什么,还不如谈点儿别的,相互纵容各种奇谈怪论。王薇没别的,还是个吃。缘自电视、翻译小说、饭店招牌、食品店橱窗,一切她从未吃过的,曾经吃过的,将来肯定要大吃特吃的,今生恐怕很难吃到的,等等。耐心地等妹妹说完一大段“吃”,王蔷才慢慢开口:你注意到没有?隔壁方甜的爸爸腿上有很多毛……王薇略显诧异,但她乖巧地垂下眼皮,只留下一双耳朵。不需要她回答,王蔷很快声色俱厉地谈起方甜与她的爸爸。“你知道天底下我最讨厌谁?没别人,就是方甜!”
方甜是她们邻居家的小孩,也是王蔷的同学。L形小楼里,方甜家住在较长的那一边,与L形较短这一边的公共厕所正好形成一个夹角,几乎近在咫尺——王蔷站在公共厕所窗沿上,正好可以够着排风窗,从扇页子的空隙里,方甜家所有的风光尽收眼底。夏天,公共厕所就是她们洗澡之处,拎一大桶热水,站在蹲坑附近,眼睛尽力避开便池中的污物,匆匆泼洒一番……轮到王蔷进去洗澡,她总借故用很长的时间待在公共厕所里,爬到窗台上,长时间地往方甜家窥看……肥皂与粪便的混杂气味,刺鼻而挑逗,如同最好的调情剂,湿漉漉的所见所得……“你不知道,她真够不要脸的,都那么大了,还整天吊在爸爸脖子上撒娇,在胡子上蹭痒痒……哼,打量别人不知道呢,我从厕所里看得一清二楚,连短裤头都是爸爸帮她洗……你不知道,她还给爸爸一块一块地喂苹果,那表情,太恐怖了,她怎么能那样!爱上自己的爸爸!”王蔷说着,愈加气愤,像小牛那样“呼哧呼哧”的。王薇舔着嘴唇安静地等,她还有好多没说呢。大三元的萨其马,夫子庙的炸臭豆干,马祥兴的美人肝,桂花鸭的酥烧饼……
是啊,那些年,她们姐妹间所谓的聊天,就是这样,各人说各人的,两条永不交叉的河岸,中间是污浊的河水。而她们短暂的童年、随之而来的少女期,就那样弯弯曲曲地流过去了。
而今回想起来,王蔷认为,母亲对她们的成长,是疏于管教的,她的注意力总集中在家用上,集中在物质上,她粗枝大叶拉拉扯扯地拖着女儿们往前走,只要能往前,就是好的,就算有些破绽明显的成长症结,她也是听之任之,直至成年,那些幽暗的伏笔,以曲折而隐晦的方式演变成别的果实……即便如此,母亲仍然是可以理解的。困窘的生活似乎都给了她足够的理由,在贫困中向低处坠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2.王蔷的皮夹里,有一张与墙上父亲同样的照片,是缩小了的一英寸小照。逝去亲人的照片夹在身份证、的士发票、零钱与银行卡之间,有些戏剧化。王蔷是故意这样放的,总有一些朋友,不管同性或异性,关系交好到一定程度,会注意到她皮夹里的照片——带着神秘的旧气息。话题会就此展开,王蔷闪闪烁烁、欲扬先抑地跟对方谈起父亲的事情:气质抑郁,夜场电影,不知名的长辫女人,街头死亡。哦?哦!对方的惊讶与感叹从不会让她失望,并且,父亲的悲剧与玄虚开始转移到她身上,她好像就此获得了某种特别的气质,与家世有关,与成长有关,等等,王蔷相信,在对方的眼中,她会被另眼相看,她的一举一动会显得异乎寻常。很难说这算不算一种对虚荣的追求。王蔷认为,一个人,为了取得与众不同的特质,为了在人群中“出挑”,任何手段都可以谅解,况且她并没有撒谎。她没有父亲,只有父亲的故事。
老温,也是那些听众中的一个,同样,在一开始,他被父亲的故事所吸引。他突然怜悯起来,眼眶里几乎含上了泪,他那么自然地一把揽过王蔷:太可怜了,那么早就没了爸爸……
老温的手厚厚的,热乎乎的,王蔷差点儿就哭出声来——对于她的故事,最初的惊讶与好奇之后,大多数人并不愿意明确地表示同情,他们或许以为那不够礼貌,可是天知道啊,王蔷需要同情,需要怜惜,需要发自肺腑、长辈般的拥抱抚摸,所有的都要!瞧,就像老温这样,多贴心贴肺啊。“你真的很可怜我吧?你会一直这样可怜我吗?”王蔷装模作样伏在老温怀里,趁机嗅他的汗味,年长男人的汗味,一阵心醉神迷,这是谁也设计不出的香水。巨大的感动,几乎在瞬间就酿成了倾慕之心。
“是的,你太可怜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其实比没有母亲还可怜。”老温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拍拍王蔷后背。隔着衣服,没有性的暗示。王蔷受用至极,胜却人间无数。
他们的关系好像就是这样开始的。以父亲的小照为起点,在爱情的幌子下,定下某种基调:失怙者与年长者、渴求者与施与者。
老温其人,因为是“成功人士”,早在王蔷的留意范围,皮夹子里的照片,不过是计划中的例行程序而已。他年纪倒确实是大点儿,都四十四了……可是有人肯相信吗?巧了,王蔷还真的中意他的这把年纪。
从她进入青春期开始——那个打开水的晚上,被骑自行车的陌生青年吹口哨——王蔷突然就发现:自己喜欢老一些、最好老上很多的男人。他们有慢吞吞的性子,他们懂得容让与骄纵,温情大于肉欲。就算老温是离过婚的,可那算什么,反正孩子不跟他。她喜欢跟老温待在一块儿——毫无诗意,迟钝、平静,有种各取所需的满足。两个人在一起时,王蔷不喊他老温,而喊“老爹”,不知为什么,王蔷就是想这样喊——老温接受了,眼角的皱纹像河流那样,流淌得更欢。王蔷多么热爱那些皱纹,那是老温最性感的部位,还有他鬓角的些许白毫,脖子后堆积而成的槽头肉,腹部以脂肪为原料的浑圆山丘——拥抱时,山丘柔软而结实地靠上来,让她产生难以解释的满足感。
母亲对老温的取舍标准,从一开始就是物质主义的。她跟王蔷推心置腹,带着朴素而自信的哲学: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跟块豆腐似的,放个一两天就会变质……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别的不好图,只一条,经济上要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