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那些“靠不住”的男人们——他们想不到,这个俏寡妇,还真的不跟人家“来真的”呢!嘁,那可就太没劲儿了!不过两三年,曾经以不同方式热衷为母亲效劳的男人们就像冬天的鸟儿那样,扑棱一下子,一个个全飞得无影无踪了。有时候,除了收水电费的,她们家的门,长年没有人敲响,更不要说男人。况且,母亲开始往四十岁上走了。唉,就算是国色天香、养尊处优,哪个女人还能禁得住四十年的马车往前拉呀。没说的,就连王蔷也看得出,母亲不再那么中看了,她颊上长出黄褐斑;腰身与后背慢慢变得宽阔;一双手伸出来,关节凸出;因为胃不好,经常会粗鲁地大声嗳气……不知是否因为远离异性及容貌消退的缘故,母亲的性格也在那几年开始变了样子,心事重重,怨气冲天,她有些放纵自己的脾气。碰巧那一时期物价开始发狂,出去无论买什么,价钱总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开源太难,不如节流,母亲绞尽脑汁,想出了不少节省支出的小办法。
L 形公寓在厂区附近,每天早上,母亲在家里用两个大饭盒装好米,专门送到工厂的食堂里去蒸,中午,她再骑自行车去拿,一回家就焐进被窝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能有五六年,她们的主食总是铝饭盒里半冷不热、松松垮垮的蒸饭……有时王薇抱怨说不够黏软,母亲会暴躁地举起筷子就扔:我辛辛苦苦每天跟食堂的人赔笑脸,你这小东西倒挑三拣四!而晚饭后,母亲则身先士卒,领着王蔷王薇进行二十几分钟的长途步行,在厂区里弯弯曲曲地走,一直走到最西南角的锅炉房去灌热水,回家吃喝用、洗澡用。一共五个暖瓶,三个人分着拎,有时,还加上一个大水壶——迎面而来的人们一望而知,她们三个是到厂里去“占便宜” 的,那些不算恶也不算善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王蔷发现自己很快练就了一个本领,她可以与人们迎面而过,却能够目不交接,且不显得无礼,似乎只是目力不济……不能怪陌生人侧目而行,毕竟,这种事,总有种“讨生活”的卑下感……母亲因此十分恼怒,打水的路上,她要么旁若无人唠叨不止,要么一言不发眉头紧皱,形成很深的“川”字。若有人盯着瞧她们三个,走出很远之后,她会吐一大口唾沫——她生气那目光。偶尔,被开水烫了一下什么的,她则抓住机会大发脾气……一直骂到家中,还气息难平地站到父亲像下,把烫红处举得老高。但到了每个月的月头,收煤气费收电费收水费的单子一张张贴在公共厨房各家的灶台上,她会悄悄地拿起别人家的进行横向比较,又翻着眼睛回忆自家上个月的度数,这么着横比竖比,最终把目光落在那令人喜悦的小数目上,一切的忍辱负重、细小不舍也就都值当了。这天,她总喜滋滋地在晚饭桌上向女儿们豪放地宣布:好吧,明天早上,我来做个蛋炒饭给你们……
有一个夏夜,就只王蔷与母亲去打水,婆娑的树影下,母女两个慢慢地走。母亲仍跟往常一样,心情恶劣地低头不语。
那晚,王蔷穿了件草绿色的连衣裙,领口镶着白滚边,略有些宽大,但身形轮廓是完全出来了。迎面有个穿白色短袖衫的男青年,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一直地盯着王蔷看,明显的,这个“ 看”与暖瓶或水壶没有任何关系……这可真糟,王蔷感到,自己一向以来练就的那套“视而不见”的本领失灵了,好似浑身都被罩上一层不透气的玻璃纸,四肢僵硬,手里的两只暖瓶都不知怎么摆动才好……短而又长的几秒钟过后,那自行车终于是慢吞吞地过去了。一边的母亲终于有所觉察,她迅疾地回过头去,恰巧那男青年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王蔷的背影,并轻俏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王蔷以为母亲一定会跟其他时候一样,正好借个小事情而勃然大怒。未料到,母亲“啧”了一声,倒放下暖瓶,又让王蔷也放下来。她把王蔷拉到树影之外,就着厂区昏黄的路灯,前后绕了一圈打量女儿,像是头一次发现:这丫头长大了,惹人注意了。母亲短促地笑了一下,如同梦中惊觉,说不上是苦还是甜,接着自言自语:好了,重点要转移了,得开始忙你的大事情……
三
1.成年后,王蔷常常会想起父亲的夜场电影。
他与那个长辫子的女人,在黑暗中默默端坐,眼睛盯着银幕,无声无息的约会,伴随着字正腔圆的对白,或是表现激烈战争的枪声。他与她之间,是否已心心相印?这份情感,对他的生活而言,是聊做排遣还是救命稻草?或者,只是电影院里那遗世独立的美好气息让他欢喜,像是坠落,又像是飘升,恨不能永远如此下去……当电影散场,分手作别,巨大的空虚来袭,他无法接受可怕的现实:重新回到那个平淡无奇、吃喝拉撒的家,拥挤的单室套,缺乏趣味的妻子,两个有些粗笨的女儿……
王蔷感到,父亲身边,总有他自个儿的空气、自个儿的吐纳,玻璃罩子一样,他与家里人隔绝开来……他喜欢在晚饭后独自长途散步。他不肯与全家人用同一条洗脸毛巾。他的衣服总扣得严严实实,像他长年抿着的嘴唇。很多夜晚,他失眠,烟头在夜里半明半灭,在打开的书页里弹落烟灰。王蔷不记得父亲曾对母亲示意过爱恋与关心,或是对两姐妹有过任何亲昵的动作或语言。他与她们之间,是方正的、微寒的。她记得,饭桌上,妹妹夹起一块猪油渣,不小心掉到桌上,她捡起来放到嘴里重新吃,但嚼不烂,再次吐到桌面,父亲瞥了一眼那烂糟糟的油渣,突然放下碗筷,离桌而去;王蔷的功课不算太好,难得有一次,她考了满分,放学回来高高兴兴地把试卷炫耀给父亲看,后者似乎被惊扰,他的脸从恍惚与沉思中抬起,对那试卷不作任何评价……难道这不是最明显的迹象吗?父亲从没喜欢过她们姐妹两个!或许,他早就想一走了之,但在道义上,女儿们在天平的另一边使他动弹不得……怎么办呢,还不如逃到黑糊糊的电影院里,还不如逃到车轮下面,还不如变作照片挂在墙上。每每想到这一点,王蔷就会感到一阵阵口干舌燥,强烈的自卑与冤屈,为什么呀,她或者王薇,她们错在哪里……在大街上,所看见的任何一对父女都令她触景生情,她理所当然地迁怒于他们。他们亲亲热热,他们打打闹闹,就算那女儿是个丑八怪,长得一副蠢样,那做父亲的也是疼爱极了,娇宠极了,啊呸!这可真恶心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