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居民小组一个教室,教室门口贴一张小红纸片,上面用白粉笔写着:秘密划票间。门口有把门的,居民小组长胡六三,还有两个党员,他们叫一个人,进去一个人,然后在人名单上打上标记。门口的棉帘子低垂。叫王全娃时,他一时还没有醒悟过来。
胡六三说,全娃伯,你和婶在家里还亲热不够呀,叫你哩。
他这次知道轮到自己了。
他把手里的三张粉红色的选民证交给了门口的胡六三,胡六三撩起厚厚的棉帘子让他进去。
教室里空荡荡,他捏着笔,看着粉红色的选票,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他还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填过票,以前都是让月月填的,胡乱地写个名字了事。这次不一样了,他们那样高看他,他怎么能胡乱地填呢?教室窗户都糊着纸,没有人能看到他,他也看不到任何人,教室里是娃娃们身上的味道,中间的蜂窝煤炉子呼呼地冒着蓝焰。他捏着笔,笔在手里有点不听使唤,比捏着犁耙还别扭。
娃娃们身上的气息,是青草一样清新,夹带着一丝丝的甜香。他坐在桌子前,捏着笔犹豫了。他在心里掂掂九生,又掂掂秋水,觉得两个人都不错,九生把他和老伴当亲娘老子关心着,每年村里都忘不了照顾他,过年时节还带来镇里县里的领导来慰问。秋水待自己也不薄呀……他捏着笔在心里掂来掂去。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看他,他也看不到任何人,玻璃窗的大半截都用纸糊了。他捏着笔的手落在粉红色的选票上,粉红色选票上一片模糊,他一个字也看不清,他眼花了,他早就眼花了,他怎么忘记他的老花镜了?
胡六三在外面喊:全娃伯,你在里面生娃娃吗?我们肚子都等饿了,再不出来我就叫警察了。
他放下笔,从教室走出来,心里一片空洞。老伴坐在娃娃们玩的秋千边,怀里抱着两袋色彩鲜艳的方便面,暖洋洋的太阳下,一张老脸晒得通红,眯缝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唱票的时候,“二战区”的人也来了,他们利剑一样的眼光,在唱票人身上劈来砍去,唯恐念错了,又唯恐他们是九生的人,做一些不地道的小动作。气氛紧张严肃。会场前面用一排课桌把工作人员和观看的村民隔开,唱票的声音里,秋水和九生的名字不断重复着,念票人发现在众多的票里出现了三张弃权票,三张票折叠在一起,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下午时分,选举终于有了结果,王秋水当选了第七届村民委员会主任。刚宣布完,教室里一下子宁静下来,人们默默地走出教室,消失在一条条巷道里。
他心事沉沉地向家里走去,脚步落在巷道里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他希望秋水是村长,又希望秋水不是村长,心里七上八下,像被猫爪子抓挠着一样难受。路过秋水家,他看到秋水家门口停了一溜儿的小汽车,家里猜拳行令的声音很响亮地在巷里飞窜,有几个心急的人到秋水家要求兑现当初的诺言。老伴早他一步回来了,她领回来的方便面已经煮好,里面还放了两个荷包蛋,一股香喷喷的气息从锅盖下飘了出来。屋子暖融融的,老伴的笑脸在热气腾腾中飘来飘去,画似的好看。老伴今天像捡了一个金元宝似的高兴。看到老伴高兴,他也高兴,摸出抽屉里的一瓶酒。酒是好酒,是勾引走月月的那个男人送的,过去他一看到这酒就闹心,从月月家回来后,他不再恨那个男人。月月都不恨的人,他也不恨。
坐在饭桌前,两杯酒下肚,他苍黑色的脸颊上多了一层平时没有的红晕。酒香饭香让他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满足。他又想他的月月,想那个小脸嫩嘟嘟的碎娃,他叫什么来着?郡主,郡主,对郡主,多好听的名字。他说,你知道吗?我们的孙子叫郡主,可灵性呢,还叫我爷了。
她撇撇嘴,说,你呀,就是一个贱。
她看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他偏不说,仰起头,手里的酒咕嘟嘟灌进喉咙。
老伴埋怨他,酒有啥好喝的?
他说,不喝酒干啥去?
老伴撇着嘴说,没事干,咋不去河坝洗石头去?
他摇摇头,嘿嘿地笑:洗石头?我才不去洗石头,那么多的石头,我一个人洗得过来吗?要去,咱们都去。
老伴说,那别人见了,都说咱们是老疯子,我才不当老疯子哩。
老伴说的“老疯子”,鞭子一样猛抽过来,心尖颤颤地疼。
他坐在炕上的小桌上,炕是热乎乎的炕。他喝着喝着,就看到房子在眼前转了起来,炕上剪纸花的老伴也转了起来,柜子转了起来,头顶的灯也转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和那只野天鹅一样飞了起来。他隐约记起放飞野天鹅那天,是一个二月天,河滩里的杏树开花了,桃树、苹果树、梨树……枝枝条条上也都萌动着花蕾。地里的活儿还没有开,还没有人雇用他梳杏花,梳苹果花。他选了一个太阳明丽的好日子,怀揣着他的那只野天鹅,那只野天鹅,在他家里将息了大半个冬天,身上的羽毛光亮亮的,他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比原来重了许多。另一只野天鹅簌簌地飘飞在头顶,紧跟着他。他抱着这只野天鹅来到一片黄沙地。这片平坦坦的沙地,长满了细长的苦苣菜。他把它从怀里放出来。抚摸着它的背说,走吧,走吧,你这家伙让我养馋了,再养就飞不动了,你的家在天上,去吧,回家去吧。它听懂了他的话,哦哦哦地应着向前走去。走几步,回过头来,看看他,又哦哦地叫。他说,走吧,走吧,别叫了,它在等你呢。
它这才扑闪着翅膀,笨重的身子左右摇摆着,两只脚离开长满苦苣菜的沙土地,腾起一团微尘,熟练地闪动着它的老翅膀,和它的伙伴,一前一后地融进碧蓝的天空。他站在长满苦苣菜的黄沙地边,仰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它们双双远去的影子,觉得有一只风筝从手里放飞了出去,在天空飘飘悠悠,自己整个身子也随着飘飘悠悠,他的魂儿没有了,他的魂儿也追随着这两只亲密的野天鹅渐渐远去。
8
傍晚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夜幕下炸响,一张大红公告贴在学校门口。在这鞭炮声里,夹杂着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它是一个苍老妇人的哭声。原来王全娃死了,喝酒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