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夏打趣地说,全娃伯,你这种硬骨头精神越来越少了啊。
秋夏又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去。秋夏给他点火,他觉得自己让秋夏这样高看着,脸上有了光。秋夏的话听起来酸溜溜的,他还是愿意听。
秋夏说,全娃伯,在秋水哥和九生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人,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我哥当了村长也不会亏待你。
秋夏说着就拿出一张纸,教给他怎么填写,主任一栏里让他填写秋水,后面的委员一栏里,让他写上他王全娃的名字。
他又摇头。说,我不当干部,我咋能填我呢,我当不了干部。
秋夏说,全娃伯,你还没有弄清楚,你写上你,我们就知道是你填的,我们是不会让你白填的,如果我哥当了村长,一个人发一百块钱,我哥说话算数。
是哩,是哩。
他点头应着。他不点头不行,他不点头就是不同意人家秋水,不同意人家秋水,秋水以后再也不会雇用他干活了,秋水不雇用他干活,就没了指望给老伴看病,家里就断了开销,断了开销他和老伴总不能喝西北风吧,他只能点头。秋夏离开,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秋夏伏他的耳朵边低声说,全娃伯,你不填我哥,到时候你可要小心哪。
说完,嘻嘻地笑,笑里藏着讨好和威胁。
这话听起来好似玩笑,落进他的心就变了滋味。他老了,有些话是要忍的,他已经到了容忍一切的年龄。他坐在圈椅里,嘴里还是那么哦哦哦地应着,双手摩挲着圈椅两边的扶把,光溜溜的扶把在先人手下抚摸了无数遍,细腻光滑,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抚摸着他的爹,他的爷爷,他从来没有见过祖爷爷。他听到秋夏的脚步渐渐远去。
秋水也来了。秋水这次胳肢窝没有黑皮包,手里却多了一个塑料袋。
秋水一进门,那张柿饼脸就不再是柿饼脸,笑成了九月里一朵鲜菊花。他说,全娃伯,我给你赔情道歉来了,我是冤枉了你老人家,我调查清楚了,大字报的事和你无关,那天,是我冤枉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你知道我这火爆脾气。秋水说,全娃伯,我给你和婶带了些过年的东西,你就留下吧,这不,要选举了,你手里有三张选票,月月走了,月月的户口还在村里,按规定你能代她填选票,你就填上侄子我吧,我当了村长一定不会亏待你,地里的活,只要雇人,就少不了你,和年轻人开一样的工钱,村里每年都有特困户补助,这也少不了你家,咱们毕竟是一个王家嘛。他哦哦地应着。秋水带来的东西他也没有推辞,他是不敢推辞,他如果推辞了,就是对秋水有意见,就是明目张胆地和人家秋水作对。
秋水留下的袋子,炸药包一样让他动也不敢动。
九生也来了。
九生是原来的村长。九生弯腰弓背,他走到炕边,用手捏捏被子的厚薄,看看蜂窝煤炉子的火旺不旺,问他们身体有没有病?冬天感冒了没有?囤里的粮食够不够吃?有啥困难没有?
九生临走时,从怀里掏出了二百块钱,塞到了他的手里时,九生说,今天我去了镇里,镇里的民政助理让我给你代领了今年的特困户补助,过年时节,他们还有两袋白面,一箱子油炸麻花,一身棉衣被子什么的。村里再穷,也不能穷咱们的特困户。他哦哦哦地应着,接了九生手里的二百块钱,也接了九生的一句句问候。他看到九生弓着腰走出了家门。
九生没有说的话,用另一种方式说了。
7
选举这天,居民小组长胡六三,扛着一箱康师傅方便面从巷这头走到巷那头,又从巷那头走到巷这头,吆喝着开选举会,方便面谁去谁有份。老伴不识字,他说我代你填了吧。老伴说,我也要去,去了一人一包方便面,不要白不要哩。他和老伴都去了,这样他们家就能分到两袋康师傅方便面。会场在学校。学校的娃娃放了假,喇叭放在操场前的桌子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胡六三的老爹带着他的等死队员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女人们东一堆西一堆扯着闲话。狗也显示出一副兴奋的样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学校在村里的最高处,坐在操场的太阳下,就能看到那条河,看到灰蒙蒙的河滩。河贴着天边,随意地流。
平时很少和他说话的秋水爹,慢慢凑到跟前,给他递烟。他接过,叼在嘴上。秋水爹又递过打火机。九生爹也给他烟。秋水媳妇还给人发糖块吃,他看到老伴嘴里含着糖,眼睛越过好几个人笑眯眯地看他,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秋水媳妇给他怀里塞了一把糖块,说,全娃伯,那天是我不对,你看我这脾气,得罪了你老吧,吃糖吃糖,先甜甜你的嘴。九生媳妇也给他发糖,他这样让他们敬着,心里觉得很受活。胡六三今天穿了一双崭新的皮鞋,站在人多处抖动着一只腿,极力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各怀心思,没有人对他的新皮鞋感兴趣。胡六三抖动了许久终于不耐烦了,他大声说,我这新皮鞋是一张黄鼠狼皮换来的,前几天家里两只鸡让黄鼠狼吃了,我守候了好几个晚上才守候到这只黄鼠狼,两只鸡换来一只黄鼠狼,值啊!听了胡六三的话,他想起家里那只死去的老母鸡来,这么多年都没有的黄鼠狼咋又回来了?那只老母鸡也许真的是黄鼠狼吃掉的,和秋水没有关系,是自己冤枉了人家秋水,他心里涌动着愧疚。
有人说起了这些天选举的新鲜事,说有的村想当村长的人请全村人吃饭,家家户户这些日子都不用开火,都在食堂里吃大锅饭,还有的村一个选民就发好几百块钱,年年月月这样选举,他们就提前过上共产主义的幸福生活了。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一辆警车开进学校,从车里下来了两个穿着警服的人,还有几个镇里的干部。大家不知道选干部怎么还来警察?一个个噤了声。有人说“二战区”也来人了,是秋水叫来的。他眯缝着眼睛,果然看到操场一边站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两辆小车边不安分地走来走去。胡六三给他发了三张粉红色的选民证,他捏着三张粉红色的纸片。老伴不会写字,他代替老伴写,月月走了,他还要代替月月写。
老伴坐在幼儿园孩子的秋千上,铁链子在上面吱咛吱咛地叫。老伴的脸让太阳晒得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