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没有写字。月月拿眼睛看爹,不知道爹是啥意思?
他说,月月呀,爹这个东西先放在你这里,如果爹突然死了,你打开信封,找写信的人,他是县里信访局的老王局长,你就找他们算账去。
月月眨巴着细长的眼睛,不知道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她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点头。
他又说,人没笼头拿纸拴,这就是一个人的笼头哩。
月月不知道爹说的是啥糊涂话,明明是信封,咋又是笼头了?
他早晨起床后,月月给他饨好了鸡蛋,里面放了白糖。碎娃坐在竹子做的推车里,不耐烦地挥舞着小胳膊。竹子推车是月月男人做的,粗糙结实精巧,下面是四个滑冰鞋的轮子。
他抱起碎娃,说,郡主,你是郡主吗?
郡主高兴了,小脸绽着笑。
郡主,叫爷,叫爷。
郡主红嫩的嘴唇上挂着细亮的口水,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喊:爷,爷。
这个陌生的字眼像他塞进郡主嘴里的一块糖,郡主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一声声唤他爷、爷、爷,这个新鲜的字眼让小家伙伸胳膊蹬腿异常兴奋。
他把半个老脸紧贴在郡主细嫩的脸上。
风刮来沟里一阵哗啦的溪水声。
月月斜斜地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老一少,眼里含着泪。
他走时,月月送他。
他讨厌送别。他倔倔地说,你又替不了我走路,不送了。
月月果真不再坚持送他,怀里抱着郡主。
月月说,爹,郡主大一点了,我接你和娘过来住。
他看着月月,那句话始终哽在喉咙里,他不能不说。
他终于问月月,他到底有啥好?你撇下我们来到这穷地方,我看这穷地方和咱们那里差远了。
月月脸蓦地红了,半张脸埋在郡主怀里。
月月说,爹,他……
他问,他到底有啥好?这破地方到底有啥好?
问完,自己又后悔。这好,只有月月知道的好,这好,有时说不出。
月月红着脸,果真没有说出这好。
他转过身,沿着门前的山沟,向上面的山梁梁走去,心里又埋怨自己问得多余,女儿的心思他早就明白,那赖小子有啥好呢?
山沟里竹子青青,在风里忽来忽去。有水声在竹林里喧哗,看不到水影。
他不敢回头看月月和她的郡主,他想月月一定抱着郡主站在门前,他走得很急,脚步在月月送行的目光里渐渐凌乱,又渐渐消失。
月月手里捏着那信封,对着头顶的太阳看,太阳光无法穿透牛皮纸信封,里面的字影影绰绰,才不是爹说的“笼头”。月月笑笑,把信对折起来,藏进怀里。
6
回家后,老伴不问月月,他也不提月月。
村里高音喇叭整天响着,巷道里也拉起了一道道三角形的彩旗,小小的红布条,在风里呼啦啦地抖动。要选村长了。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他习惯坐在家里那张老旧的圈椅里,身子些微后倾,两手放在圈椅光滑的扶把上,目光矜持,不再弓背弯腰,不再把苍黑色的脸皱缩成一个核桃般的笑,他软塌塌的腰在圈椅里挺直了许多。那些想当村长的人开始讨好他,巴结他,想法让他把手里的那张选票投到他们名下,他心里嘿嘿地笑,这笑声在天地间快乐地打着旋儿,他不再怕任何人。最先来家里的是秋水的弟弟秋夏。他已经认不出秋夏了,秋夏来时是个晚上,他眯缝着眼睛在炉子边搓麻绳,细长的麻丝在手里拧成了绳子。秋夏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给他递烟。秋夏穿着一件皮衣服,皮衣服在灯光下闪着光,散发出一种陌生的气息。秋夏说,全娃伯还记得我吗?我是秋水的弟弟秋夏呀,小时候,你时常坐在咱们生产队派活儿的黑板下,看到我们这些光屁股的碎娃过来,就伸出鞋里的脚,大拇指螃蟹夹子一样张开,夹我们的小鸡鸡。啊哈,你一定忘记了吧。他的确记不起来了。秋水的兄弟秋夏这几年在外面开饭店,好多年都没有回来了,听说在外面买了房子,孩子都在外面读书上学。
如果是平常的日子,秋夏是不会进他这个破门的,秋夏的目的很明确。
他坐在圈椅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接受着秋夏的香烟和脸上巴结的笑意。
秋夏说,全娃伯,这不快过年了,我回家来看看,也看看你和婶子,谁知道正遇上村里选举呢。
他双手放在扶把上,挺着腰板,嘴里哦哦哦地应着。
秋夏说,全娃伯,听说村里有人花钱买选票呢,他们不愿意自己填写,让人代替他们填写,一张选票卖到一百块钱,和城里的股市行情一样牛。
他仍旧哦哦哦地应着,吸着秋夏给的烟,秋夏的烟软绵绵,藏着一股香味。
秋夏说,全娃伯,你卖不?你家里三张选票哩,月月走了,月月的户口还在。
他想也没想,说,不卖。
秋夏说,三张选票就三百块钱呢,不卖可惜了,你给人打一天工不就才三十块钱嘛。
他犹豫了,他知道秋夏的心思。秋夏是替秋水买他的选票,三百块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够他和老伴好几个月的花销了。
他的腰微微向前弯了弯。
坐在圈椅上的他,突然又觉得自己的下贱,他卖了手里的选票,就是卖了他的老伴,卖了他们的月月,卖了他自个儿,他卖了选票就让他们小看了,人往往是自己先小看了自己,别人才小看,他不能让他们小看。三百块钱就把他们一家三口卖了?有些钱是不能要的,就像当初南方人想买他的野天鹅。听了秋夏的话,他的腰板又微微挺了挺,靠在圈椅里,端着一张脸,摇了摇头。秋夏看到他苍白的头颅,在一摇一摆间呈现出的果断,不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