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亮门洞的灯,两扇木门紧关,寒风从门槛下呼呼地吹进来,门后的榆木椽还在。咯嗒声没有了,他看看老伴,老伴也看看他,他看到老伴头发蓬乱,白头发在夜里看上去更白,一瞬间让他想起河滩里飘飞的芦花,心里一阵苍凉。他举着眼睛搜寻着那咯嗒声,老伴却噗地笑了,指着墙上挂的柳条簸箕给他看。柳条簸箕挂在土墙上,从门口溜进来的风,不时地掀起簸箕,簸箕磕在墙上,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原来是柳条簸箕在作怪。他长吐一口气,伸手把簸箕从墙上摘下来,一把扔在老石榴树下。
老伴也长吐一口气,收起切菜刀。
这他娘的脚。
他释然。
回到屋子里。老伴说,你咋把纸看成是天鹅呢?你怎么不看成是一张擦过屁股的纸呢?这不,追下事情了,把自个追得夜里睡觉也不踏实,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他想到政府。
他突然对老伴说,我要出趟远门。
老伴说,去看月月吗?她不要咱,咱也不要她了。
他说,不,我要去县里,让政府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我怕让人黑摸了,你一个人活在世上 惶哩。
老伴笑着说,你又不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谁摸你,也不嫌你糙。
他说,我都值他两万块钱哩。
老伴不再做声。
他说,我还想看月月哩,她再老没良心,还是咱们的老女儿吧,是从你身上掉下去的肉吧,咱们做老人的,和他们小的计较啥哩。
老伴说,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那老没良心的。
他说,我们死了,还不是指望她和那个男人埋哩,她就是走到天边儿,还是咱们的月月。
老伴没了话。
这天晚上,两个人谁也不敢睡,只是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支着耳朵,唯恐外面有啥响动。风在窗外哗啦流动,流动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说,我给你唱个曲儿吧。说着就闭了眼睛,身子一摇一晃顾自唱了起来:
一更鼓来浅,
我也劝呀丈也夫,
再莫要把钱耍,
你若要把钱耍,
奴和你不安然。
二更鼓来稀,
我也劝呀丈也夫,
再莫要把酒喝,
你若是喝醉了,
打架要闯祸。
三更鼓来催,
我也劝呀丈也夫,
莫要戏人妻,
你若是戏人妻,
将人比自己……
老伴的声音沙沙的,像用砂布打磨过,没有了从前的清脆,却多了一种甜糯米一样的味道。这首歌老伴给他唱了无数次,从中年,唱到老年,从黑头发,唱到白发。在老伴甜糯米一样的声音里,他联想起他们的从前……老伴唱着唱着,歌词在喉咙里打起了滚,渐渐粘腻在喉咙里,又渐渐无声。夜,在老伴的吟唱声中,渐渐深去。
4
从堡子村到县里要走二十多里的路,他一夜没睡,天麻麻亮,就出了门。碎布头弥的口袋里,是老伴给他装的干粮,两个又圆又大的枣馍。他把口袋揣在怀里,不时回过头去,看有没有人跟踪。田里的庄稼早歇了,苹果林、枣树林、桃园也歇了,四周一片寂静。从村边坟场里飘来的鸟叫声,冷森森的。他卷紧衣服向县城走去,迎面风夹着细小的霜花扑在脸上,有小车从他身后过来时,他不得不快步跑下公路,在干枯的玉米棵子或者是路边的树林里躲起来,小车过后,又继续走。他唯恐秋水的小车跟过来。来到县里的大街上,心才完全放了下来。他又一次想,如果月月在就好了,他用不着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县政府大门边,驻扎着县里的信访局。他去找县长。隔着半墙大的玻璃窗,信访局老王局长一眼看到了他。老王局长是返聘回来的老干部,一月三百元的工资补贴。他从部队复员后,在信访局待了一辈子,接待过无数上访的群众,长期的接待工作练就了他一双火眼金睛,能一目了然地把各色人等分辨出来。他刚跨进县政府大门,就让老王局长请到了信访局办公室。老王局长给他倒杯水,让他坐在告状人坐的长条椅子上。
老王局长这一招很灵,许多怒气冲冲的上访人,到了他面前心里的火气都会消减了多一半。
老王局长问:你老上访吗?谁欺负你了?
他摇摇头说,我不上访,谁也没有欺负我,我是要求你们政府保护的,我怕有人害我哩。
他说着,手放进口袋里。口袋里是老伴给他蒸的枣糕馒头,老伴说,这样他就用不着下馆子。走了一路,他这才有点饿了。
在老王局长的接待生涯里,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来访群众。
老王局长说,一定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摇摇头。
老王局长说,有人威胁你了?
他还是摇摇头。
老王局长笑了,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难道让我猜谜语不成?
他终于开了口,说起了昨天早晨他看到一片纸,刚开始他误以为是一只野天鹅,后来是一张大字报。秋水误以为是别人指使他干的,他害怕。
老王局长这次嘿嘿地笑,他手里颠来倒去地玩弄着一只细长的圆珠笔。
老王局长说,你害怕个啥?共产党天下,没有王法了?
他说,我们村的九生就让人从后面用斧头砍了,砍他的人用布蒙着脸,谁知道是谁,就是九生死了也不知道是谁,还有我们村的胡六五,在外面开饭店,让人用定时定向炸药炸飞了,到现在都没有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