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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天鹅(11)

时间:2013-07-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高菊蕊 点击:

    新当选的村主任王秋水听说后,第一个赶到王全娃家。王全娃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脸上残留着满足的笑意。他的老伴趴在他身上,咧着一张松弛的大嘴哭得死去活来,她用手不停地拍打着全娃,拍打出一团团尘土,她的男人王全娃一动不动。秋水把还没有僵硬的他,背到屋里那把体面的圈椅里,让他体面地靠在圈椅背上,两手搭在扶把上,在他脸上遮张麻纸,遮挡住他脸上死亡的丑陋。按村里规矩,人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要烧最初一张离世纸,这张纸一般由儿子来烧。他没有儿子,秋水心甘情愿地代烧了。秋水就是他的儿子。秋水烧完,跪在他面前,响亮亮叩了三个头。周围的人让秋水的这个举动搞得热泪长流。他家除了墙角那堆卖不了多少钱的破烂,除了两瓮麦子,半缸棉子油,什么也没有。刚上任的秋水看着这阵势,安慰他的老伴说,婶,别哭了;我会让全娃伯风风光光走的。

    秋水瞬间以大总管自居,他是理所当然的大总管,堡子村凡是谁家有大小事,大总管都是村长。这是秋水上任遇到的第一件事。秋水站在他家山墙的老石榴树下,指手画脚地分派着各路人马,谁打墓,谁找响器,谁通知亲戚……他亲自开着车去县城,到棺材铺给他买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买了城里寿衣店里最好的寿衣。村里好多老人羡慕他的福气,比有儿子的人还有福气。月月和丈夫回来,是第二天下午。月月一身素白,头顶包着白色的孝布,身穿着白色的孝服,还没有进村,哭声就咿咿呀呀飘过来。丈夫抱着他们的碎娃郡主,郡主见母亲哭,也张着嘴哇哇地哭。给这丧事增添了一份该有的气氛。听说月月回来了,村里好多人都来看月月。月月一张脸藏在头顶的白孝布后面,人们看不到两年失踪的月月,只看到那身段还是当初的身段,那声音还是当初的声音。月月回到家,腿一软,趴在爹的灵前就再也起不来了。月月希望看到娘,希望娘走过来,拉她一把,娘儿俩这两年的距离就没了。她始终看不到娘,没有人给她说娘去了哪里?她对周围的人说,爹前几天去了她的家,那时爹还是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月月满心狐疑。

    秋水说是酒喝多了,医生胡易轩摇着桌子上的酒瓶子说是酒精中毒,一定是酒精中毒。月月看到酒是她的丈夫送给爹的那瓶酒,丈夫没有钱给爹买好酒,只给爹买散装的烧酒。月月的心咯噔了一下,又哇地哭。她用嘹亮的哭声掩盖着爹突然死亡的另一种可能。月月看到娘时,娘始终低着头坐在炕上剪纸,娘剪的是一个大大双喜字。

    月月走过去,跪在娘炕前。

    她说,娘,我给下跪了,都是我错了哇。

    月月说着就哭。她看到青砖铺的地板上,是细碎的白纸和红纸。这些纸屑厚厚地遮盖了青砖。

    娘看也不看月月,还是低着头忙乎自己的,一双手从来没有的灵活。

    娘嘴里还在呢喃着说,老没良心的,老没良心的。

    月月说,娘,我回来了,我是月月呀,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呢?

    娘还是看也不看月月,还是低头飞快地剪她的纸,细碎的红纸屑哗哗地从娘的手指飘落下来。剪完最后一剪刀,娘突然仰起头,冲窗户外面大声说,全娃呀,全娃,我给咱们结婚的喜字剪好了,你快过来看啊。娘说着,赤脚跳到桌子上,哗地抖落开手里的剪纸,两只粗糙有点变形的手,提着红纸的最上角,红纸徐徐地抖落开来,展示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足半堵墙大的双喜字,红双喜两边环绕着无数只神态各异的喜鹊。这双喜字带着它抹杀不掉的喜气,映红了娘苍老的脸。娘高兴地说,我要和全娃结婚了,你们看这喜字好看不好看?全娃接我的马车就要来了,你们听,他真的来了呀。娘说着飞快地跳下桌子,赤着脚向门外迅疾跑去。月月看到娘和年轻时一样腿脚利索。

    娘疯了。

    月月软软地跪了下来,靠在门上,沙哑着声音嘶喊一声:娘啊……

    寂静的夜半,老石榴树柔软的枝条拍打着山墙,隐约传来谁家屋檐下的风铃声。她看到躺在炕上熟睡过去的娘,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屋檐下的黑暗中飞卷进来。

    晚上月月给爹守灵,觉得屁股后面的口袋硬邦邦的,才想起爹的那封信。她扯出信,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白地红格的纸,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一定要保证王全娃同志的人身安全!

    月月看完,莫名其妙。她想起爹让她找县里信访局老王局长的话,猛抬头看到秋水。秋水问她明天乞灵时唱什么戏好?是蒲剧的《祭灵》,还是秦腔的《祭灵》?月月好像没有听到,她只是把手里的信递给秋水看。秋水凑到发红的灯泡下,眯缝着眼睛,看完,吟吟地笑。他给月月说起那天早晨的事,说他错怪全娃伯了,想不到全娃伯还让政府“保证”了。说完满脸愧疚。月月拿过秋水手里的“保证”,一点点揉碎,捏成了一团。她说我爹真是老糊涂了,秋水哥你这样待他,他怎么会害怕你害他呢?人老了,啥傻事都做得出来。月月说着,把手里的纸凑到灵前的长明灯上点燃,一团火焰跳到她手里的纸上,渐渐由小变大,差点烧到她细长的手指,她抖动了一下,把手里的火团迅速扔进盛放冥纸的瓦盆里。她看到那团纸卷曲着,让淡蓝色的火焰吞没成一片灰烬,腾飞起来,在灵前昏黄色的光线里飞舞,又轻轻飘落到看不见地方。许久,秋水抬起眼睛说,月月,我看还是把你男人和娃儿的户口上了吧,你娘离不开人照顾,你还是回来吧,村委会会考虑你的问题,适当的时候给你家补上几亩河滩地。明天在灵前,我们唱蒲剧《祭灵》,也唱秦腔《祭灵》,让你爹听个够。灵堂前的长明灯映着秋水紫红色的大脸。

    月月扑通给秋水跪了下来。

    她说,秋水哥,我怎么谢你呢,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哪,我月月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啊。

    月月知道三十年土地不动的政策,许多嫁过来的媳妇没有土地,生下的娃娃也没有土地,秋水能给她几亩河滩地,对他们家就是特殊照顾了。

    月月说完,一股寒风撩起院里一股尘土,势不可挡地旋进屋里,灵堂前的长明灯扭动着细长的火苗,终于禁不住夜风的摧残,扑闪进油汪汪的灯盏,再也没有直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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