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易轩吞吞吐吐地说,这病不能着急的。
他知道自从月月走后,不爱说话的老伴把一切闷在心里,终于把自个闷出了病。
他又问胡易轩:这病能好吗?
胡易轩坚定地摇摇头,说,最终的结果是精神失常。
疯子!
他不敢相信老伴变成疯子的模样。
他说,我一定给她看好这个病。
胡易轩为难地说,那就要去大地方,要好多好多的钱哩。
…………
鸡叫声划破的黑夜,又重新复拢组合,弥漫出的血腥味随风飘去,夜晚又恢复了它该有的本来面目。他紧抱着老伴,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她,最终还是把老伴挪到了炕上。天刚亮,他找来胡易轩,让胡易轩给老伴打了一针安定。老伴均匀的呼吸声里,天亮了。
天,又黑了。一天不知不觉过去。
他看到窗外降临的黑暗,心悬悬的,唯恐再遭人暗算,他找来一根弯弯曲曲的榆木椽顶在大门后,又拿来一把铁锨和一把切菜刀放在自己住的屋子里,面对黑夜,他像面对一场不知道结果的战争。
老伴醒来像做了一场梦,对发生过的一切没有任何印象。昏黄的电灯下,老伴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望着黑糊糊的顶棚,只是不说话。
他伸手拍打着老伴的肩膀,安慰老伴说,没啥,不过是一只鸡嘛。
他又说,鸡嘛,总是要死的,一定是黄鼠狼咬死的。
老伴还是不说话。
这些年谁见过黄鼠狼?黄鼠狼这些年好像在堡子村绝迹了。
老伴瞪着眼睛望着顶棚说,我又病了吧?
她满脸愧疚,病,好像是她的一个错。
她对自己的病毫无办法。她有时就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的手,管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去年冬天的一天,他去河滩打工,她一个人在家,她在月月的箱子里翻来翻去,翻到一本红塑料皮相册,上面全是月月的照片,月月在开满红花的老石榴树下,月月在县城的喷水池边,月月在村委会门口的秋千上,月月和她的同学手挽着手站在一片月季花丛中……上面的月月对着她笑,她看着月月的笑,用手抚摸着月月的笑,心就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她嘴里责备着月月,她的责备终于变成了絮絮叨叨的呢喃,她重新锁上箱子时,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醒来已是傍晚,她看到屋檐下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忙着归巢,她看到自己半个身子在台阶上,半个身子在台阶下,她摸着自己的腿冰凉,这腿好像不是她的,她想起他打工去了,还没有给他做饭哩,爬着一点点挪到了伙房。她不想让他知道,后来他还是知道了。睡不着,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又剪她的双喜字。他看到老伴手里的碎纸片雨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炕头的被褥上,那层淡薄的红,在灯光下失去了原有的喜庆。他看着老伴的一举一动,又一次想起了九生,想起了九生莫名其妙让人从背后砍一斧头的事。他想起了村里在外开饭店的胡六三的弟弟胡六五,就是在夜半没命的。有人说是他的饭店生意好,得罪了饭店同行。有人说,他和东家的寡妇勾搭上了,惹得别的男人忌恨。夜半,他的一条命和妻子的半条命,让一个定时定向炸药包给炸飞了,消失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现在他妻子整天坐在轮椅上,摇着上半截身子,给家里老小做饭洗衣,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唱着耶稣歌。他越想越怕。
夜半,他让一阵咯嗒声惊醒。这声音在院子里,在门洞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觉得这个夜异常地寒冷。老伴也听到了这咯嗒声,往他身边靠了靠,他感到老伴身上同样的惶恐。接着,老伴的一只手悄悄地伸进他的被窝,摸索着他的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咯嗒,咯嗒。
他大声问:谁?
外面只有风。
老伴的身子颤颤巍巍地贴紧他,和多少年前一样,缩到他的胸前,头抵着他的下巴。他用手拍打着老伴的肩膀,睡吧,睡吧。他的手在对她说。他感到她的肩膀在他手指下轻轻抖动。睡吧,睡吧。他的手又说。村里不少人家晚上没了牛,少了粮食,小偷不是从门进来的,小偷是掏开墙上的砖进来的。小偷越来越大胆,就和拿自家的东西一样理直气壮。他家里还有两瓮麦子,有两口袋的玉米,还有好几十斤的棉花油。有钱,没钱,他和老伴嘴里有填的,日子就满足了,这嘴里填的东西没了,他们的生活就没了依托。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咯嗒,咯嗒。
谁?
他拉亮电灯。声音没有了。他光裸的胳膊伸出被窝,紧捏着灯绳不敢动。
声音又响了起来,咯嗒。咯嗒。
他忽地坐起来,穿衣服,老伴也坐起来,穿衣服。他眼睛看到门后的铁锨,看到放在案板上的切菜刀,在灰暗的电灯下折射出惨白的光。
他又一次想起他们的月月,如果月月在,那个男人在,他们就不害怕了。他在心里突然原谅了他的月月和那个把月月带走的男人。其实,他早就原谅了他们,自从他看到那对野天鹅时,他就原谅了他们。那天,他把快死的野天鹅抱回了家,另一只野天鹅也跟回了家,他把它放在后院的小柴房里,它在柴房里哦哦地叫,另一个在柴房外哦哦地叫,彼此呼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站在黑糊糊的后院,看着两团白白的影子,心想:原来这野天鹅也是有情有义的东西,原来支撑这个世间的,不是人们说的金钱,是情。是情,在支撑着天上和地下的飞禽走兽,支撑着人和万物。他想他的月月,月月没有错。他原谅了月月,从此也不再埋怨他的月月。
他燃起一支烟,悄悄溜下炕,操起门后的铁锨,老伴也溜下炕,操起了案板上的切菜刀。他耳朵贴着门,听到风在院里跑来跑去的脚步,风在窗户的塑料布上敲打,风掀起塑料门帘,风在屋檐上游走,风把他捡回家的纸箱子,在院里推过来,又推过去。在这声音里,他分辨出咯嗒、咯嗒的声音还在继续。谁?他问。没有人回应,还是风。他拉开门闩,一股风卷进来,他哆嗦了一下,举起手里的铁锨啪地拍在台阶上,整个院里回荡出一阵哐啷声。他拉亮院里的电灯,拉亮伙房里的电灯,手伸进两个瓦瓮里,满满的两瓦瓮麦子很快淹没了他的手。捏捏蛇皮口袋,里面的玉米粒在手指间嚓嚓地响。案板下的油缸里,油汪汪的半缸油还在。他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那声音还在响,在门洞里。他想一定是有人在拨拉大门的门闩。他高举着铁锨走过去,老伴也不甘示弱,手握切菜刀紧跟在身后。走过石榴树,他忽觉脖子后冰凉,是刀子放在脖子上的那种冰凉,他惊叫一声,差点跌坐在地。慢慢转过身子,只见老石榴树的影子在头顶胡乱地舞动,用手摸去,湿湿的,原来是霜花。咯嗒声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