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爷指着场地上的一堆铲子,扯起嗓子喊,皇军这是请大伙帮忙来了。唐少爷说挖好坑,就没事了。人群中起了一点动静,但是没人站出来,大家都在面面相觑。唐少爷有点不耐烦了,拿起一把铲子走到本良跟前,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来,带个头,挖完就没事了。十三个男人开始在操场上挖坑,他们一脸茫然,一边挖,一边不时扭头看着四周端着步枪的日本士兵。本良忽然想起来了,说,日本人这是要做茅坑呢。可他马上又将信将疑,问,他们能拉这么多的屎吗?你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快挖!
中午的太阳苍白无力,日本兵打开罐头,跟十三个男人一起吃起饭来。胭脂挤在人群中不敢动,她听到许多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就用力往下吞了口口水。她还听到有人在懊恼,那人说要是知道能吃上日本罐头,他早去帮着挖坑了。唐少爷吃着罐头里的牛肉,得意扬扬地对本良说,这是日本牛肉,这回让你们开洋荤了。
本良连连点头,说,少爷,说心里话,比酱菜有嚼头。
饭后,日军队长背着手把十三个男人依次审视了一遍,拉起本良,笑着咕噜了一句,就一把将他推到坑里。
本良爬了几次都没爬上来,他涨红着脸骂了声X你妈的。日军队长笑着将他一把提上来,用手拍掉他头上的土,然后脱掉军服,一直脱到赤膊为止。日军队长寒风中一伸手,士兵递上一把军刀。本良一下子有点明白了,想逃,可早已被按住。本良在地上就像一摊泥,他的眼睛绝望地掠过众人,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唐少爷,张开嘴巴却怎么也出不了声。说话的是唐少爷,他的脚软得不行,才张开嘴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唐少爷的声音就像在哭,他说,太君,太君,你这是干吗呢?酱园伙计本良是这天中午第一个被砍头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日军队长换了四把军刀砍下十三颗脑袋。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在最后一个脖子上一连砍了四刀,才把脑袋砍下来。
此后,秀水小学的操场阴魂不散,一到晚上一个个无头的男人随风飘荡,他们呜咽着到处碰撞,满世界地在寻找他们的脑袋。而活着的人一个个胆战心惊,斜塘镇上的很多人都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他们在病中做着同样的梦,并且常常被噩梦同时惊醒。大病之后的胭脂脸色苍白,她整天坐在铺子里,却更像是一个影子贴在黑暗中。这让宝生很不放心,走到码头又重新回来,放下褡裢,说算了,还是不去了。胭脂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丈夫。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有女人才有这样的目光,能把人看得坐立不安,无地自容。宝生重新背起褡裢,说,那好,那你自个儿要多当心着点。胭脂点了点头。
宝生走后的第四天,船工打扮的水匪老莫气喘吁吁地闯进裁缝铺,他把那个灰布褡裢放在柜台上,一开口就说胡掌柜出事了。宝生是在进货回来的途中遇上朱七的,船在祥符荡中无处可逃。老莫带来了水匪朱七的话。朱七说他会留着胡掌柜,像贵客一样把他供在祥符荡里。老莫怕胭脂不明白,走下台阶了,又回头说,你得自己赎人去,别找那些中介人,朱七烦这个。胭脂不说话,扶着门框,她一下回想起朱七像刀一样的眼神,但她却并不觉得怎么害怕。快到打烊的时候,整条街上都知道裁缝铺里出的事。胭脂拿着首饰与房契坐在当铺的账房里。大掌柜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很久后才摇着脑袋,说,房产不行,这年头,房子还不如一颗炸弹,轰的一声就没了。胭脂说,我这是去救命。
大掌柜还是摇头,叹息道,人命不值钱啊。
胭脂说,你就当行行好吧。
大掌柜不再开口,戴上眼镜,端起茶盅。端茶的意思就是送客。
当天晚上,胭脂对着油灯呆坐在案板前时,唐少爷提着一包大洋敲开了裁缝铺的大门。他随手关上门后,对胭脂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胭脂看了他好一会儿,问这算什么意思。小包裹被随手搁在案板上,发出银圆清脆的响声。唐少爷反问她,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胭脂说,这些钱,能让你再娶一房姨太太了。
唐少爷笑了笑,说,两年前我就让人来提过亲,知道你爸是怎么说的吗?
胭脂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唐少爷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胭脂说,我爸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不会让女儿去给人当小老婆的。
唐少爷说,你这是在骂我,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骂我。
胭脂说,我干吗要骂你?
要是日本人早来两年,我肯定把你娶进门了。唐少爷叹了气,说,我娶了你,今天就不会是这样子。
胭脂犹豫了一下,拿起案板上的那包钱,在手里掂了掂,说,你可真舍得花钱啊。
唐少爷笑了,说,那要看花在什么地方。
胭脂眼光流转,还在掂着那包银元,这些钱是一晚上?还是一辈子?
唐少爷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这是帮你来了。
帮我?胭脂说着站起来,转身慢吞吞地走进里屋。过了很久,她的声音从门帘后面传来,那你还等什么?
五
祥符荡的苍茫就像是海洋,无边无际,却又波澜不惊。老莫载着胭脂换乘了两条小舟,才被人带上一个长满芦苇的湖滩。此时的芦苇都已枯萎,毫无生机地在风中沙沙作响。朱七穿着一件缎面的长衫,外面披了件黑呢大衣,手里托着一个水烟壶。他站在芦苇棚下,就像一个富裕的地主站在他的土地上,看着胭脂一直被领到跟前。朱七说,你怎么打扮得像个男人?胭脂在下船的一刻就恍惚了,不知置身何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惊醒一样,举起手里装着钱的小包裹,说,我是来赎人的。
朱七点了点头,抬手一指不远处的船屋。
推开船屋的门,胭脂发现这是水匪们的库房,但更像是一家杂货铺,里面应有尽有。在来的路上,她都觉得宝生应该被五花大绑着,跟所有的肉票一样,蒙着眼睛,嘴里塞着破布。但是没有。宝生坐在一盏明亮的汽油灯前,正一针一线地在一块粉绿的雪纺上缝制。灯光把他巨大的侧影投掷在墙上。想不到他还有心思做针线。胭脂走近才看清,他缝制的是一件无袖的旗袍。宝生抬起头来,脸上有一种欲哭的表情,但转瞬即逝。他把目光投到了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