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树基一怔,说,可你没跟他们走。
我也不会跟你走。说着,胭脂仰起脸,却垂下眼帘。
第二天,胭脂在船舱里把自己关了一整天,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没有。一直到了傍晚,她忽然吩咐老莫摆酒,她要请秦树基吃饭。胭脂在席间拿出三十块大洋,意味深长地推到他面前。秦树基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胭脂就像没听见,继续拿出一个首饰盒来,打开,说,这些也带回去,这是给你太太的。我还没结婚,哪来的太太?秦树基忽然笑了,他告诉胭脂当年的秦太太是假的,那是革命的需要,他们是一对假夫妻。秦树基说,我跟她是一起战斗的战友,是同志。
胭脂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后,问,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秦树基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那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
可我要是不说,就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告诉你了。秦树基想了想后,说,对你,我是真的,我再不能丢下你了。
很久之后,胭脂才感到眼里一颗泪在滚动。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等那颗泪慢慢地渗出眼眶,在脸颊上轻轻地滑落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胭脂答允在三天后举义。天亮后,她划一条小船把秦树基送出祥符荡。他们的船在水面上随风漂荡、摇晃不已,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两个人在船舱里一次又一次地**,直到精疲力竭。胭脂深埋在秦树基的手臂里,说,船为什么不沉呢?让我们就这么死了吧。秦树基说,我们要活着,我们还有明天。
胭脂说,我不要明天,我就要现在。
秦树基说,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胭脂说,我真该把你困在我的船舱里,让我天天枕着你的胳膊。
我得去向领导汇报,三天后,谁也不能把我们再分开了。秦树基说着,支起身一指前方,记住三天后,我就在分水亭里等你们。
胭脂说,我要是不来呢?
秦树基说,我会一直等下去。
胭脂说,我要是永远不来呢?
秦树基说,那就让我化成一块石头。
我不要石头。胭脂说着,用吻堵住他的嘴。
小船再次在水面摇晃起来,那样的剧烈,像是要绞碎这无边的波光。等胭脂划着它回到自己的大船上,所有的水匪都盘膝坐在甲板上,没有人起身相迎,老莫的眼神就像鱼鹰一样阴郁。自从秦树基步入胭脂的船舱,这几天里面,老莫一直在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胭脂。胭脂说,你们没事可干了?
老莫仰望着胭脂,说,当家的,你的头发乱了。
胭脂沉下脸,说,你这是在管我?
我是怕你让人骗了。老莫站起身来,说,当家的,我们不能信这种小白脸。
放屁。胭脂大声说,人家这是给我们指了条正道,我们不能一辈子在刀口上舔血。
干什么不是刀口上舔血?老莫说,我们国军都没干,凭什么去干游击队?
胭脂说,就凭我是你们的当家的。
离开这条船,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老莫回头看了眼众人后,对胭脂说,当家的,说心里话,新四军的游击队能比得上我们吗?他们有大烟?他们能让兄弟们上杏春楼过夜去?最后,老莫说,跟了新四军,兄弟们什么都不是了。看来你们是早商量好了。胭脂点了点头,把目光从那些人脸上一点一点地收回来,一扭身进了船舱,等她抱着女儿从船舱里出,已经像换了个人。她的手里挎着一个包袱,背上背着那幅画。她什么人都没看,什么话也不说,如同被驱逐出门的小媳妇,咬着下嘴唇,眼睛只盯着遥远的前方。老莫让人用一条小船把她送到岸边,胭脂将近六年的水匪生涯在踏上岸的一刻结束。她在湖边的分水亭里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女儿已经在她怀里睡着,她一动不动地抱着,再从傍晚一直坐到天亮。一连六天,胭脂每天都抱着女儿坐在那里,她变得蓬头垢面,形容憔悴,但秦树基始终没有出现。胭脂绝不会想到,此时的秦树基已身处百里外的天目山区。日军的扫荡在他回到部队的第二天开始,战斗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又从夜晚打到天亮。秦树基随队伍四处突围、浴血奋战,一颗手雷就在他不远处爆炸,他的半边身子嵌满了弹片。秦树基醒来时已躺在担架上,正被抬着穿过一片山林。他问战士这里是什么地方。战士说这里是天目山,他们已在路上行军了两天。秦树基说,我要见政委。
政委是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他的灰布军装上沾满了尘土与血污。他拉起秦树基的一只手说,不要说话,好好养伤。
我非说不可。秦树基说,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分水亭里接应他们。
政委说,情况发生了变化。
秦树基说,可我们对人家的承诺不能变。
政委低下头去沉吟了一会儿,可等他仰起脸来时,目光已经坚定如铁。政委说,战争就是这么残酷,这笔账得算在日本鬼子头上。
九
胭脂在距斜塘镇十里之外的费家村安顿下来,这是她在回家的途中忽然决定的。她衣衫破烂,抱着女儿,就像一个在战争中家破人亡的年轻寡妇,而收留她的是一个年迈的寡妇。胭脂花了五块大洋就成了她的侄女,走投无路从远方投奔而来,每天跟着她在院子里学编竹篮,却从不随她去镇上叫卖。胭脂决心再也不踏进斜塘镇半步,就这样在这个夯土围成的小院过完她的一生。时间让胭脂很快成为一个乡下女子,她的皮肤日渐粗糙,而竹篾使她的十个手指布满了老茧。她把船上带来的那个包袱埋在床底,等女儿长大后,她要用里面的钱造一幢房子,再用它们去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现在,胭脂只想女儿一天天快点长大。可是,胭脂还是去了镇上。抗战胜利的消息从一个货郎的嘴里传来,但村民们并没流露出多少兴奋之色。兴奋的是孩子们,叫喊着、追着货郎一路跑向村外。胭脂是到了黄昏时才发现女儿失踪了,她先是一个人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最后尖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村口。全村的人都在那天晚上出动了,人们打着火把找遍村子周围的每一个草丛、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河浜。后半夜的时候,人们陆续回来,老寡妇把一件衣服披在胭脂身上,说肯定是让货郎拐跑了。老寡妇说,这种事村里每年都会有。天不亮,胭脂就动身去了斜塘镇。货郎从斜塘镇上来,必然也会从那里离开。一路上,胭脂在每个渡口向人打听,但人家好像对这种拐骗习以为常,都木然地摇着脑袋说不知道,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