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湖滩前的交战就以水匪的惨败告终。他们扔下七八具尸体,仓皇逃入芦苇丛中,就像一群受惊的野鸭。但日本兵没有追赶,他们点燃芦苇与船只,再用机枪向里面扫射,然后就是掠夺。日本兵把屋里的东西都搬到火轮上,再把所有的屋子点着火。宝生与唐少爷在熊熊的烈火中叫喊着胭脂的名字,他们四处寻找。可是,他们看到的只有屋顶坍塌时溅起的冲天火焰。但更可怕还是那双眼睛。宝生刚从一个着火的门洞里蹿出,脚腕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就看到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在失去了眼皮的眼眶里都快掉出来了。那人用另一只手支撑起半个身体,一张嘴,血就像水一样从他七窍中喷涌而出,溅在宝生的裤管上。宝生惊恐万分,在地上拼命挣扎,而那人的手如同鬼爪一样,紧紧抓着他的脚踝,仿佛要把他拖进地狱那样,宝生怎么也无法从那只手里挣脱。好在那人很快就咽气了,他临死之前死死地瞪着宝生。一战告捷之后的日军队长十分高兴,搂着宝生的肩,竖起大拇指一连说了三声:哟西。宝生却呆若木鸡,他像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不停地哆嗦着。唐少爷慌忙上前,一拉他,说,还不谢谢太君。
宝生看看唐少爷,又看看日军队长,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唐少爷赶紧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咧着嘴对日军队长说,吓坏了,吓坏了,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日军队长仔细看着趴在地上痛哭的宝生,点了点头,说,哟西。
六
第二年秋天过后,整个湖滩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风从湖面上吹来,卷起漫天的芦絮雪花般飞舞。胭脂产下一个女婴,但她没有嫁给朱七。芦苇荡中的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朱七就死在了其中,跟那些一望无际的芦苇一起化为灰烬。那天的朱七以为日本兵会穷追不舍,他拉着胭脂的手拼命跑,可呼啸而来的子弹与四处蔓延的火焰让他们无处躲避。为此,朱七扔掉了火铳,连鞋子掉了都顾不上去捡,就知道紧抓着胭脂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在前行。胭脂是实在跑不动了,她猛地挣开朱七的手,倒在地上说不行了,她再也跑不动了。朱七喘得更厉害,说,你会被烧死的。胭脂用力摇头,说,那也比跑死好。
你死了,我娶谁去?朱七笑了笑,说,我来背你。
说着,他伸出手,人却晃了晃,慢慢倒在胭脂身上。胭脂摸到了一手的血,才发现朱七身上的黑缎长衫早已被鲜血浸透。一颗子弹不知何时在他肋下穿了个窟窿。
朱七就这么死在胭脂身上。他在临死之前伸手指了个方向,让胭脂快跑。他说船就停在前面。可是,胭脂没动,她的手上沾满了热乎乎的鲜血,她根本没有力气推开身上这个男人。垂死的人是那样的沉重。胭脂想不到自己会跟这么一个男人死在一起,这场大火会让他们的骨灰一起融入泥土。朱七这时把嘴凑到她耳边,说他的钱都埋在了他们睡觉的床底下,他让胭脂挖出来,回家去,好好过日子。朱七说完把头埋进胭脂怀里,过了很久才仰起脸,看了眼被火光染红的天空。朱七最后说,可惜我没福气做你男人了。这是朱七留在世上最后的一句话。后来是赶上来的水匪背着她找到那条船,一直到船驶出很远,胭脂还在回头看着那片染红天边的火光。她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可惜我没有福气做你男人了。
五天后,湖滩上的浓烟尚未散尽,焦灼的泥土依然烫得让人脚底发疼,这一船人却回来了。他们一踏上湖滩就在废墟中翻找他们的亲人、朋友,可是所有的灰烬都是一样的,都带着灼热的烟火气息,在风中被吹来吹去。悲痛与绝望使这些男人手足无措,他们哭过之后用眼睛在彼此脸上斟询,最后都把目光落到胭脂脸上。胭脂脸色苍白,她的身上还凝结着朱七的血,这使她的神色看上去古怪而狰狞。胭脂说送她回家去吧。男人们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由谁来作这个决定。于是,胭脂就劝说他们一起回家吧,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而这些男人们一个个蹲在废墟上,就知道抱着自己的脑袋。老莫忽然说,还能回哪里去呢?他说,大伙儿是活不下去才走这条道的。他让胭脂看看这些人,他们回了家里,还能种田,还能打鱼吗?老莫摇了摇头,说,除了打劫跟抽大烟,我们什么都干不了。胭脂不说话,回身看着烟波浩渺的水天处。过了很久,她忽然问老莫,这个荡里哪家最有钱?
老莫说,以前是我们,现在嘛……该数刘麻子了。
黄昏的时候,胭脂让这些男人从废墟中挖出朱七的财产,两个瓮中装满了银圆与金条。男人们的眼睛一下发亮了,胭脂却说,这不是让你们拿去抽大烟的。她对老莫说找人买枪去,她要买日本人那种一枪一个窟窿的枪。老莫看着那两个瓮,说,这可是老大攒了一辈子的钱。
他有这么多的钱还不是死了?胭脂看着众人,慢慢地说,有了枪才能保住性命。
老莫为难地说,可日本人的枪上哪儿去买?
胭脂说,没枪就只能买锄头,都回家种田去。
几天后,老莫用船载回来一捆长长短短的砍刀。他对胭脂说该找的门路他都找遍了,如今已经没人敢做军火买卖了,日本人见了枪就杀人。
胭脂看了眼地上的那捆砍刀,缓缓抬起眼,问众人,你们想好了没有?
有人说,刘麻子可是老大的拜把子兄弟,手下有二三十号人呢。
把兄弟?胭脂撇着嘴说,那我们落难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来帮上一把?
那可是兄弟相煎,是犯大忌的。
犯谁的忌了?胭脂的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看着站在一边的男人们,她说,你们说说看,是等着饿死?还是等着让日本人再来收拾你们一回?
那我们索性投刘麻子去。
胭脂冷笑一声,说,丧家的狗是迟早要被人杀了的。
男人们闭嘴了,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们脸上。胭脂却忽然决定下嫁刘麻子。这在祥符荡的渔民中是流传了千百年的规矩——哥哥死了,他的一切都得由弟弟来继承,包括他的女人。胭脂让老莫去了趟,说她的嫁妆就是这二十来个兄弟,请刘麻子赏口饭吃。刘麻子哈哈大笑,说送到嘴里的一块大白肉,不尝上一口,那就太对不起朱七了。这对胭脂与朱七都是莫大的污辱,胭脂却一口答应下来。那天晚上,刘麻子的船在祥符荡中央抛下锚,他派一叶小舟把胭脂载到船上。胭脂陪着他在船舱里喝酒,然后服侍他上床,就像个卑贱而放荡的妓女。胭脂从未对一个男人笑成这个样子。后半夜,船上的人都沉浸在睡梦中,胭脂钻出被子,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慢慢抽出刘麻子挂在床头的短刀,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膛。这是老莫在她上船前传授的技法,想让人一刀毙命,除了抹脖子就是捅心脏。可胭脂不放心,她闭着眼睛一刀一刀地扎,就像在石臼里捣年糕。一直扎到刀插进尸体胸口再也无力拔出来,她才吐出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床脚边。原来杀人是这么的简单。胭脂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穿上衣服。她走出船舱,把高挂在桅杆上的渔灯放下来,一口吹灭后,重新回到船舱里,关上门,继续靠着床脚坐在地板上,抱紧了自己。不一会儿,老莫带着兄弟们像水鬼一样贴着船舷攀上来,他们挥舞着砍刀很快就控制了局面。天还没完全放亮,他们驾着这条船直奔刘麻子的老巢。战斗在没有开始时就已经结束,胭脂一夜未睡,她披着一件男式的毛皮大衣,两眼红肿,脸色苍白地坐在刘麻子的太师椅里,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屋子里没有一丝声息,男人们一个个凝神屏气地注视着她。老莫忽然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来,我们拜见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