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灵魂飞跃圣土
他最大限量地努力寻找《太阳》诗篇创作题材的内容。
这个暑假,海子带着一颗赤诚的心来到他梦中的天堂———西藏。这是号称西天的最后一片净土,他同时希望此行能化解郁结的心情。
海子从北京出发,途经四川,他没有和在信中认识的四川“袍哥”诗友们对酒当歌,只
在成都做了短暂停留。经过甘肃,路经敦煌时,他观看了为之惊叹的壁画,虽然以前在各种画册中看过,但现场画工们留下的大手笔还是让他感动。这是对艺术的一种感动,同样是创作,敦煌壁画的线条如同诗歌中的语言,干净利索、刚劲、有力,给人以视觉上最美的享受。
他赞叹古代艺人鬼斧神工的绝笔之作!
接着,海子来到青海,在青海搭车进入西藏,这是几乎所有进藏旅游的游客们习惯选择的路线,在捉摸不定的气候变化中,选择这条路线进藏要安全得多。
这是海子第一次进藏,对于途中的艰难险阻,他早就听人说过,不过,以防不测,他还是做了一些准备,装了足够的干粮带在身上。
果然不假,汽车到达唐古拉山口时,同车的旅客中有人就难受得要命,不停地呼吸氧气,这把海子和其他人都吓坏了,但对于高原反应认识浅陋的他们对此也束手无策。
但海子一路平安地到达了拉萨,途中和到达目的地后并没有出现所谓的“高原反应”等症状。
他与西藏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契约。
刀耕火种,牧歌、寺庙、佛教、喇嘛……仿佛西藏的一切都置身于神话王国中。
他暂时把烦恼抛到了一边,也许只有在这块纯净的土地上,人的心灵才能真正得以静谧澄清。
享受着日光城的恩赐,海子的思绪万千,这个靠近太阳的地方给了他太多幻想,那简直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
西藏让人不可思议!
有些离奇怪异的现象是海子以前不曾知晓的。有一天,他在一座寺庙,亲眼看到一个喇嘛当众用快刀利刃切开自己的上腹,露出一道口子,用手把里面的肠子整理了一下,又把切开的部分合上,整个的过程竟没有流一滴血。看那个喇嘛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海子不相信刚才目睹的过程,亲自跑到喇嘛身边,摸一摸他的腹部,完好如初!
最能吸引海子的算是西藏藏传佛教的密宗文化,他曾经读过这方面的书,对它充满了好奇,他想探个究竟。
他找到了活佛,活佛告诉他,这不是简单的问题,修炼者不但要有高超的藏语水平,而且须以超强人的意志和勇气去修炼感悟。仅经书的学习就要花费很多的心血:《量释论》、《现观庄严论》、《入中论》各要学习两年,《戒论本论》则要学习五年……显宗和密宗文化几乎涵盖了藏传佛教关于生死轮回、日月天地等的一切,具体的说,它包纳了天文、地理、历史、自然等众多门类的学科。这种文化深不可测,即使在西藏,也少有人能把它说得很清楚。作为一个短暂的旅行者,要想知道其中更多的内容,是不能企及的事实。海子当初萌发修炼的意愿,遂很快被打消。
转世理论诱发了海子进入长期的思考,它是依据佛教的三身学说———报身、法身、化身而成立的,这样的理论学说促使他日后的诗歌创作和对生命本质的认识发生了一些悄然的变化。
海子每到一个地方,当地热情好客的牧民们总是热情地用酥油茶和糌粑招待他。海子知道淳朴的牧民们把他这个京城来的文化人当作了尊贵客人。他和牧民们同住帐篷,虽然语言不通,但借着手势同样能和他们沟通。
以前他曾听人说西藏野蛮、原始、落后,但这一次亲历之行,使他对西藏人有了强烈的好感,海子认为他们善良、大方、热情,人情味十足。
西藏人对神的顶礼膜拜,信奉到了极点,无论是在拉萨河畔还是在狮泉河岸边,虔诚的教徒们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沿着河边祈祷,祈求神灵的保佑,他们至纯的心灵同样打动了海子,这是一种原始的、发自心底的最真心实意的表达。
西藏人是最可爱的神的儿女。在这个车马喧嚣的时代,只有他们仍能操守着东方那一片最纯净的家园,用心灵感应着上苍和土地。他们珍爱自己的灵魂和肉身。
《格萨尔王传》在西藏几乎家喻户晓。这部长诗长达一百五十万行,字数几千万,全书结构宏伟,情节跌宕。主人公是一个充满了惊险色彩的传奇式英雄人物,他的降生与信仰佛教的藏族人民的心灵相一致。海子对它的艺术成就十分欣赏。海子从她的精华里吸收了一些养分用于自己对《太阳》诗篇的构思与创作。这就是西藏,一个世外桃源,一个令诗人时刻感动的地方,一个给了他无限可能的地方。通过这次西藏之行,海子的心灵被重新洗礼了一番。他能来到西藏也是上天对他的一种恩赐!
西藏给海子带来的是另一个世界的理解,在这里,他找到了一些精气和灵气,并附加于身心,有了这样的一种大自然的恩赐,他日后创作的空间就更加广阔无垠了。
回来后,海子不忘用短诗记录他的内心感受,抒发他对西藏的无限热爱和眷恋之情。
云 朵
西藏村庄
神秘的村庄
忧伤的村庄
你躺倒在路上
你不姓李也不姓王
你嫁给的男人
脾气怎么样
神秘的村庄
忧伤的村庄
你生了几个儿子
有哪些闺女已嫁到远方
神秘的村庄
忧伤的村庄
当经幡吹响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当经幡五颜六色如我受伤的头发迎风飘扬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当藏族老乡亲在屋顶下酣睡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像周围的土墙画满慈祥的佛像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回到北京后,他接到了大弟弟的来信,大弟弟以四百出头的高考成绩而名落孙山。海子替大弟弟难过,他写信鼓励弟弟重新复读!
这一个学期,他给学生上的仍然是哲学课。他知道自己的学生不爱听那些繁杂的内容,所以每次把所要完成的课程上完,海子先念一段讲义,让学生们记一段笔记。剩下的时间,他讲去西藏的见闻,还聊些气功方面的事。
有一次,他聊得正浓时,向学生们道出了一个秘密,他练通了“小周天”。所谓的“小周天”,就是从脑顶到尾骨,再从尾骨到后脑的一个逆时针的管道,修炼气功的人到了一定程度可以在这个管道里自由运气。
学生们似信非信,但后来,确实有人看见了查老师在冬天里穿着单衣散步,也不觉得冷。于是有同学认为查老师“功不可测”。
而此时,传言越来越多地流入蓝波湾父母的耳朵里。蓝波湾的父母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怒火,直接来到了中国政法大学。
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女儿,他们自认为是不屑与那个穷诗人对话的,在他们的眼里,海子只不过是一个用几行煽情的文字诱骗纯情少女的江湖骗子而已。
父母向她作了最后通牒:如果再和那家伙保持恋爱关系,后路只有一条,离开中国政法大学!
蓝波湾显然是被父母的严辞吓晕了,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麻木地站在一边哭泣。
校方也受到了同样的压力。
海子的心灵再一次受重挫,他能怨恨谁呢?他深爱着的蓝波湾没有错,自己也没有错。农村的父母亲抚育自己长大成人,他们同样没有错。
那些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用世俗的偏见,彻底摧垮了爱巢中的小鸟,受伤的是两个人的心灵。
这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悲剧重演的结局。
这个结局是海子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原先只是想用时间感动蓝波湾的父母亲,成全他们恩爱的一对。
但他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没有。
1986年11月18日,伤痛的海子差一点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对待自己感情的失败,他于当日写下了一生中仅存的三篇日记中的一篇:
“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
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个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
海子很少写日记,他经常把抒情的短诗当作记录情感的表达方式。
魂销魄损的海子沉受不了生命的压力,他向上苍发出了最大的吼喉:《我请求:雨》。
我请求熄灭
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我请求下雨
我请求
在夜里死去
我请求在早上
你碰见
埋我的人
岁月的尘埃无边
秋天
我请求:
下一场雨
洗清我的骨头
我的眼睛合上
我请求:
雨
雨是一生过错
雨是悲欢离合
背负爱情的重挫,海子不堪一击,请求上天让他死去!
这是海子第一次想到了“自杀”这个词。在他以后的诗歌里,多次出现了“死”,而诸如“头盖骨”、“死亡”、“人头”一类悲观绝望的词时常出现。
身陷窘境中的海子怀念着他前不久的西藏之行,这样在精神上得到了一丝解脱。他随后花了一百五十元钱购买了一本《西藏唐卡》,一百五十元买本书,这在当时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奢侈。
一百五十元,这就需要海子省吃俭用好几个月,经济上才能得到缓冲。
海子购买《西藏唐卡》一书,完全出于对西藏文化的眷恋。
海子十分珍爱这本书,他经常随身携带,其实这本书是一本印刷精美的画册,里面收集了从清朝到以后的唐卡图片,后面有简略的文字介绍,例如在《西藏的起源》一幅画后的文字介绍:“据《时轮经》记载,地球是由风、火、水、土、空气五种物质和七金山、须弥山等构成的,佛教认为,世界最下为风轮,其上为水轮,再其上为金轮,即地轮,这件唐卡即是根据这些记载而绘制的,外层是风火,内层为水土,水中画有各种生物,以代表生命。”
海子为什么十分挚爱这本画册,难道他从中悟出了某种人生的哲理?或是找到生命的归属意象?在另一幅怪诞的唐卡画里有这样的文字———“《斯巴霍》,‘斯巴’含有‘生死轮回’的意思,‘霍’是汉语‘画’的假借词,故又称生死轮回图。”
除在此前完成的《太阳·断头篇》外,《太阳·土地篇》也于1986年8月开始创作。海子为此废寝忘食,夜以继日。
他已经和诗歌结婚,他把生命的一半交给了诗歌,他要依靠着这个巨大的情人生存下去。
海子是钢铁做成的,他永远是一个少年的心态,直板地面对一切事物。在生活面前,他是个失败者。
二 阳光打在地上
1986年,对于中国诗坛来说,是非同寻常的一年,由安徽的《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推出的“中国诗坛1986年现代诗群体大展”轰轰烈烈,这次大展的意义时至今日仍被人议论不止。
它完全是诗歌界的一次大革命。形形色色的诗歌流派、团体、个人纷纷推出自己的作品、专集亮相于诗坛。
这是一场中国诗人的集体大合唱,各种派别的诗人都在打着自己的旗号摇旗呐喊地声张造势。但海子不在此列,他拒绝了这次大展。作为一个青春写作的诗人,这是令人费解的。
实际上,海子渴望在诗坛得到承认。海子从大学毕业后就开始油印了《河流》、《传说》、《但是水,水》等大批诗集,不间断向外邮寄。
他期望他的诗作能被某位编辑看中,这是他自认为寻求发表的最好方法。对于像海子这样一位无名小辈,编辑们哪有时间审阅他的诗歌,恐怕一些编辑一瞧见“海子”这个陌生的名字时,会随手把他的集子扔进纸篓。
不谙世事的海子是不会这样想的,他一如既往,固执地油印着他的诗集,固执地邮寄散发到全国各地。他可能不知道昌平的哪家餐馆饭菜的价钱最便宜,但他一定知道哪家打印社打印书稿的价格最低。
他只知道疯狂地投稿,寄稿。以至于有一天,有个青年诗人把他诗集里的诗歌重新摘抄一遍,署上自己的名字要找正规出版社出版,海子仍然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与拒绝参加“诗歌大展”相对应的一件事是海子在1986年参加了“中国当代新诗潮诗歌十一人研究会”。
这个研究会是由北大中文系发起的。它的目的“旨在精通中国当代诗歌的本质主流,把握其最有发展前途的流向。限定其内涵丰富的艺术特征,强调并赞赏对诗歌的语言而非语言的诗歌的探索,因为这种探索的最终意味着已经复活的中国当代诗歌具有一种真正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