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诗歌写作精神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境界,生命和诗歌互相渗透,他可以为他所信奉的精神牺牲一切。
甚至是生命。
五 金黄的光芒
这一年,海子的大弟弟以高考四百七十分的成绩再一次名落孙山,距离本科分数线只差十分,但可以报考专科。家里把这一情况发了份电报告之海子,让他帮着弟弟填报志愿,只可惜海子并不在学校,他在外面四处流浪。等海子拿到过期的电报单子时,安徽的高招工作已经结束,查曙明和家人没有妄自做主,他因此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
海子为此事十分内疚,时常责怪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
随着《太阳》创作的深入,海子的精神幻想也达到了一个巅峰状态,面对外界的人和事,总是显得冷漠。他“以梦为马”,沉醉于创作的激情与浪漫中,流浪于祖国的山川城寨、村庄、溪流中。
祖 国
(或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
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
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海子相信天才短命论。无论是叶赛宁、莫扎特、马雅可夫斯基还是梵高,这些人在短暂的生命历程里铸就了辉煌与不朽。
1987年,海子的作品发表相对顺畅了些。1987年第二期的《巴山文艺》、第八期的《山西文学》及第四期的《十月》等杂志上,均有其作品发表。
六 和
由诗人唐晓渡、杨炼、芒克等人成立的“幸存者俱乐部”经过一年多的运行,在北京已有些名气,海子作为俱乐部的一员,定期大老远跑去,参加作品讨论会。
有一次,大伙对他的几部长诗作了严厉批评,他辩驳不了众舌,只好抱着他的诗稿痛苦地回到昌平。
海子是个小字辈,没有多少人会接受他。那些所谓的诗人甚至可以随便嘲笑他,也是在这次会上,他自己写的一个叠声(接连不断地重复诗句,可以唱出来———形同唱诗班那样歌唱)诗歌被那些人狠狠奚落了几番,里面有句诗“蒙古人骑着高头大马飞过天空”,一个圈内诗评家借着此句讽刺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搞什么,只晓得你一直在说‘蒙古人骑着高头大马飞过天空’。”引起哄堂大笑。海子被弄得狼狈不堪,他抱着他的命根子失魂落魄了好几天。
9月底,海子的《太阳·弑》进入了收尾期。燎原先生在《扑向太阳之豹》一书中介绍了此诗篇的基本情节。
“以暴君统治保持自己王位的巴比仑国王因为惟一的王子自小失踪,所以在其垂暮之年决定以在全国举行一次诗歌大赛的方式,选拔自己王位的继承者。这是巴比仑国历史上历任国王中少有的慷慨,也是少有的残忍之举。因为王位只有一个,而所有的竞争失败者都无一例外地被处死,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唯一的王位必然以无数参赛诗人的人头为代价。”
“大赛开始若干时日以来,一批批竞选失败的诗人:钺形无名人、小瞎子、稻草人、流浪汉、纵火犯、酒鬼……在国会元老充当裁判官端坐其上,两侧盔甲兵士布列,类似宗教大法会气氛的主席台上,一个个先后被五花大绑地押送而过,前往刑场处死。继而就剩下了来自西边沙漠草原之国,怀有秘密使命的猛兽、青草、吉卜赛,以及前来寻找妻子的剑(宝剑)这样四位青年诗人。”
“剑与这三位青年是患难兄弟。他的妻子红实际上是巴比仑国王的公主,当年在沙漠草原之国时,吉卜赛爱上了红,而红却爱上了剑,并且结婚。此后红鬼使神差地离开剑,来到巴比仑国,并且神经错乱。”
“而现今这个在位的巴比仑国王,当年又是由魔王、天王(他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名叫洪秀全)、血王、乞丐王、霸王(在另一个地点名叫项羽)、闯王(他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叫李自成)和无名国王等十三位行帮霸主结拜的‘十三反王’中的老八。当年的十三反王天不怕,地不怕,以十数年间‘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推翻了一个有几千年历史的老王朝,从此夺得天下,并推荐老八为其新的王朝———巴比仑国国王。”
“登上国王王座的这位老八,又是一个怀有宇宙大国之梦的充满野心的诗人政治家。为了扬名万世,他不顾十二兄弟和天下百姓的劝告而横征暴敛,决意要修造一座巨大无比的太阳神神庙。神庙终于修成,而百姓们也死了将近一半。于是,曾是其把兄弟的十二反王重新起来造反,但不幸全部被获处死,只有最小的第十三反王在众兄弟的掩护中皮肉不伤地安全逃脱,在西边建立了一个新的沙漠草原王国,在逃离之前,他偷走了巴比伦王的婴儿———剑。”
“第十三反王不但是众反王中最年青最勇敢的一个,还是世纪交替之际最伟大的诗人。青草、剑等四位青年乃至包括公主红都是受他的影响熏陶而成为诗人的。青草等三位青年此番来巴比仑的一个秘密使命,就是受他的指派杀死巴比仑王以复宿仇的。”
“……只剩下了来自外邦的这四位青年诗人开始残酷的诗歌/王位角逐。猛兽因不忍兄弟间的互相残杀首先用火枪自杀。接着是青草失败毙命。当作为最后的胜利者吉卜赛上场时,他的精神已几近被摧毁。现在,他离实现自己的使命只有一步之遥。当裁判官大祭司宣布了他继承王位的资格,他从国王手中接过象征王位的剑后,立时毫不犹豫地将它刺入巴比仑国王。”
“然而,吉卜赛刺死的却是他当年深爱过的红!精神错乱的红由于意识被操纵而装扮成巴比仑王,而老谋深算的巴比仑王则装扮成了大祭司。中了狡计的吉卜赛愧愤难当执剑自裁。”
“红在临死前神志恢复,认出了装扮大祭司的国王,并让其找来剑作最后的告别。而本是前来寻妻的宝剑此时无可回避地跻身于这场血腥残杀之末最终的复仇。”
“两个最关键的人物终于直面相对。此时已没有诗歌而只有复仇。嘈杂模糊的舞台使两人的对话如在山腹中只能听见片言只语。剑向老迈狡诈的国王怒而兴师问罪:你杀了我两个儿童般纯洁的兄弟,又杀了我的妻子,我现在就要拧断你的脖子去喂狗……”
“但年青、锐利、血气方刚的剑根本不会想到,整个事态都是完全按着国王的设计进行的。此时已喝下毒药,只有一个时辰可活的国王临终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红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儿子。你自小失踪,红长大后就出门寻找哥哥,没想到遇见了你,爱上了你,与你结了婚。后来有人告诉了她,她就离开你回到家乡,从此就发了疯……我只想把王位传给你,如果我不杀死他们……我干了一切为你可干的事,给你留下这铁打的江山和黄金的土地……这最终的真相同时将剑置于罪恶的境地,也使剑意识到他与国王两人生命的肮脏:黑暗的今夜是你我的日子,明天的巴比仑河上又将涌起朝霞的大浪。我的兄弟和爱人又会复活在他们之间。在曙光中,只有肮脏的你我不会复活。”
“接着,已经成为王子的剑斥退廷臣走出王宫,在开满野花的道路上一阵狂奔之后拔剑自刎。……”
这便是《太阳·弑》情节的概括。这部诗篇也是海子《太阳·七部书》中最被西川先生看好的一部,它的写作体系完整、严密,渗透了海子的自我感情,这种感情犹如一座活火山,它潜藏着爆发的危机,一旦爆发,首先被烧伤的将是海子,其实海子已经清楚地知晓他在什么一种危险的边缘。只是他的写作意识已经陷入了复杂的“天境”中,这不是一般人能够自拔得了的事,除非他失去思想,失去记忆和精神的存在。
在中国人传统的思想里,这种血缘上的“乱伦”是要遭到报应的,这种题材即便有人想起,也很少发生在文字作品里。要胆识!也需要像海子这样的天才的语言建筑师去搭建舞台,设计场景。
这部悲剧是他走向生命终结的一个序曲。骆一禾在评价这部诗篇时说:“《弑》是一部仪式剧或命运悲剧文体的作品,舞台是全部血红的空间,间或楔入漆黑的空间,宛如生命四周宿命的秘穴。在这个空间里活动的人物恍如幻象置身于血海内部,对话中不时响起鼓、钹、法号和震荡器的雷鸣。这个空间的精神压力具有恐怖效果。本世纪另一个极端例子是阿尔贝·加缪,使用过全黑色剧场设计,从色调上说,血红比黑更暗,因为它处于压力中写下的人物道白却有着猛烈奔驰的速度。这种危险的速度,也是太阳神之子的诗歌中的特征。”
七 我是太阳孝顺的儿子
在完成《弑》后,海子把他的母亲接到了昌平,这是家里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海子邀到京城与他共享亲情的温馨。
母亲来京城时的路线由海子精心安排。
海子在北京站接到了风尘仆仆的母亲。
母亲第一次出远门,又是来京城看儿子,她刚一下火车,就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儿子,疲倦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母亲看到海子旁边多了位漂亮的女孩子。她悄声问儿子,那位女孩子是不是他的女朋友,海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这使母亲喜出望外。因为海子从来没有在父母亲前提及过自己的婚姻大事,随着海子年龄的增大,做父母的不免为儿子的婚姻大事担心。在农村,像儿子这般年龄,基本上都已成家立业。
父母亲甚至在私底下为海子物色了本村一位姑娘,看海子是否同意,只要同意就可以马上结婚。
现在,老人一颗久悬的心终于落地。
女孩子叫“恩特儿”(化名),是海子的一位诗友,因诗歌发展到谈情说爱,颇为浪漫。
恩特儿在一家电视台工作,工作成绩较为突出,很受领导的赏识,前途一片光明。
海子和他母亲还有恩特儿乘公共汽车来到昌平的住处。母亲惊呼他哪儿来的这么多书,但儿子的房间里除了书,几乎一无所有。
恩特儿快速打来了开水,为海子母亲洗脸,抹去身上灰尘,一个劲地问寒问暖。海子的母亲听不懂这个北方女孩的卷舌发音,她问儿子,恩特儿说的是些什么,海子用怀宁话给妈妈解释了一遍。妈妈又用怀宁话答谢了女孩的问候。恩特儿自然也难以听懂怀宁腔,海子又将母亲的讲话转化为普通话,说给她听……
海子成了母亲和女朋友之间的“翻译”。
母亲对恩特儿的印象很好,她认为恩特儿勤快、懂事、贤慧,是个理想的儿媳妇,儿子海子能够把她娶进门,也算得上是查家上辈子积的德。
海子陪同母亲好好玩了一回京城,品尝到了很多北京风味小吃。母亲第一次吃到烤鸭、羊肉串,她对北京充满了好奇。但海子在陪妈妈逛街时还不忘去书店,而每到一个书店,他总是要买上一两本书,一天下来,海子要背一捆书回家。
母亲不解地问儿子,买那么多书干吗?又不能当饭吃。
海子的社会经验让母亲担心,在陪母亲游完长城后,在一个卖哈密瓜的地摊处,老板用木板标着“四角五个”的广告语吸引顾客,海子和母亲均是第一次见到这新鲜玩意,就不假思索地拎上五个,结果,蛮横的老板非要他以四角五一斤的价格买下五个瓜。卖瓜的人多势众,海子终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