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我姨妈书娟和另一个女孩挤睡一张床上。一夜冷枪不断,成千上万被屠宰的士兵在书娟的概念中还非常模糊,她还不能想象那场面惨到什么程度。她是到大起来之后,才感到这场大型屠杀多么惨绝人寰。
书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讲给同伴听,又感到难以启口。她从女孩已沦落为女人,而这沦落是万恶之源。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响起。门是后门,正对她们窗口,已经锁了很多年。
阿顾还没睡,拎着灯笼跑来。阿多那多已站在后门口,对阿顾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吭声。但灯笼的光显然已从门缝漏出去,门外的人更是死乞白赖,手在槐木镶铁条的门上拍得又急又重,骨头皮肉都要拍烂了似的。“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有个中国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下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式中国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国教堂,不介入中、日战事。”“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弹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第一部分 7.金陵十三钗(7)
埋尸队的人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鬼子随时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马上把他带到国际安全区。”“路太远,到处都是鬼子,他受伤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请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两枪。埋尸人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这时陈乔治把英格曼神父搀下楼来。神父在楼梯口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慢慢沿来路回去。他不能置门外的中国士兵的生死于度外,更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个女孩的安危。
法比.阿多那多从阿顾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锈住的大锁,拉开门,刚刚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来,同时把门关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阶楼梯,听阿多那多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中国伤兵!……”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捎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阿多那多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你撒谎!”阿多那多指控。“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阿颐说:“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两样?!”他这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洋人说话。
“你闭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远的街道上,果然有马蹄声近来。二个粗哑的喉咙从伙房边巨大煤堆后面传出来:“开门!不开门我开枪了!”
这时人们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出现了,一个持手枪一个端步枪。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飞快地划了个十字。两个人都拉开了枪栓,拿长枪的人踉跄一步,人们看见他的下半截裤腿几乎是黑的。
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门打开,法比。”英格曼神父说。
法比给了个又快又恨的手势,阿顾立刻将钥匙插入锁孔。埋尸队的人说:“快些!”锁孔锈得太厉害,阿顾几番打不开。持长枪的士兵窜过来,阿多那多肩膀一抽,头颈紧缩,两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护脑袋还是对挺过来的枪刺告饶。
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别进门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断了,门栓也松开来。一大团黑乎乎的人影拥了进来。
后门关上不久,一个马队从街口小跑过来。门内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态上,两个武装军人的枪口朝着后门,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见的是两个穿黑马夹胸前贴着长圆形白布的人。他断定这两个人是“埋尸队”队员,被日本人临时雇来的中国劳力。他们身上各倚负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想来便是死里逃生的中国战俘了。另一个战俘还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里也是大片暗色血渍。英格曼神父问他们一共有多少战俘殉难。他们答不上来,说刑场就有好几处,来不及埋的尸首会被烧掉。
“阿顾,立刻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
持短枪的人三十岁左右,军服虽褴褛,但右胸的口袋别了一支钢笔。他说:“很对不住您。”
“你们是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法比.阿多那多大声说:“干吗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英格曼制止道:“法比。”他转过头来对持短枪的人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是和我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先垂下枪口,当兵的也跟着收了姿势。
陈乔治这时出现了,气喘吁吁地说:“刚刚烧了些热水,去洗洗伤口,包扎包扎吧!”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说:“怕血淌得太多,救不过来了。先到我屋子里,上上药,把伤裹一下。”
第一部分 8.金陵十三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