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余重又在看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有一个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在喊:你拍一,我拍一,小霸王出了学习机;你拍二,我拍二,学习游戏在一块儿;你拍三,我拍三……余重不等人家拍完,就开始疯了似的换台。我在厨房里洗碗,恨不得他把那个破电视早弄坏早好。
“笃笃笃”,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在敲门。我赶紧擦擦手去开门,是柳吉,花枝招展、嗲声嗲气的,整个儿一个自我感觉错了位。我不冷不热地应酬她,她也就三言不搭两语地聊了一会儿,末了又是借余重陪她去看电影。
四平电影院,新片子,梁家辉主演的。柳吉的补充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令人生厌。发嗲也不分个对象,真是习惯成自然。
她早就满十八周岁了,有行为自主权,用不着我管。我尽量把语调放得轻松无谓,小心不流露出醋味儿,让她幸灾乐祸、自鸣得意呢。
余重换好衣服,屁颠屁颠地跟人家走了。
我像往常一样把他们送到门口,转身到阳台上去。不一会儿,就见两个人拐过来了,肩并肩,靠得很紧,由近及远,消失在夜色中。
他俩倒像一对般配的情侣,而我则是一个窥视和觊觎人家幸福的多余人。
我被这个一瞬之间的念头激怒了。我真是一个又傻又笨的大头鬼,男朋友拱手让给人家,自己却独守空房,断然没这个道理!我忽然开始厌恶柳吉,这个没脸没皮的女人,也配做我的情敌。柳吉是那种喜新不厌旧的主儿,老情人捏在手里一大把,歪瓜裂枣,陈芝麻烂谷子,一个也舍不得丢掉,和谁都有一手、有一腿的,早在大学时,她的传说就能汇编成牛津大辞典那么厚的一大本!也亏了她记性好,那么多亲亲哥哥也没张冠李戴。她也就是凭这个本事,凭这份狐媚小气赚钱、办事、玩乐、过活,过得有滋有味,活得有声有色。我忽然意识到对柳吉的厌恶已经开始分流,一股是轻蔑,一股是嫉妒。
天下起雨了。雨点噼哩啪啦地敲着窗户。顺着玻璃一道一道地流下来。我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大马路一点一点被淋湿了。
女人的脸隔了雨中的窗,总是格外凄苦,不流泪也像在流泪。
我转身撞到衣橱前,从橱子底下翻出雨鞋套上,把脚上的拖鞋甩得老远。捞起门外的雨伞就往外冲。
雨越下越大。
桔红色的路灯光,倒映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公共汽车像放大了的有窗户的沙丁鱼罐头,装上轮子,一盒接一盒地在水淋淋的带子上滚过。下班的高峰时间已经过了,马路上的塞车依然不减。出租车们如红色的铁甲虫,爬爬停停,流动的是自行车,披着五颜六色的雨披。
冲到四平电影院,我的裤管上溅满了泥水。我收了雨伞,抖抖伞上的水,买了张票进去。
电影还没正式开演,在亮着灯放广告短片,又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场内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十个观众,我一排一排地打望过去,哪里有那鬼男鬼女的影子?
电影开演了,见鬼梁家辉!梁家辉的脚丫子也没有!我的心在冰凉冰凉地下沉,血却火热火热地往上涌。电影是《西雅图彻夜不眠》,美国的,一个爱情故事。女主角总是在说:爱上一个人,那感觉,就像——着了魔!
哦,着了魔!我颓然地靠在椅子上,茫然地盯着前排紧紧贴在一起的两颗后脑勺,在无边的黑暗里无声地抽泣,不知为谁而哭。
五
我去上班的时候有些没精打采,虽然为了提提精神,我特意换了一件鹅黄色的马海毛长披风,这在灰暗的冬天里很打眼。我甚至破例地化了化妆,早晨坐在镜子前面,慢条斯理地描眉画眼,足足鼓捣了半个多小时。涂上口红一张脸顿时艳丽起来,在我自己看来不免有些面目狰狞,又联想到路边那种香气熏人的妖冶女人,挽傍着俗气的半大老头子招摇而过。我照来照去,最后还是用纸巾擦去了口红,但粉底扑在明显憔悴的脸上,真像茄子上面挂了层霜。
今天好漂亮。我出门的时候,余重追在后面喊一句。
谢谢夸奖,牛奶在厨房窗台上。我头也没回,冷漠地交代了一句。
到了班上,发现办公室里的气氛似乎特别沉闷。老色鬼居然没像以往那样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作为招呼,他也像只霜打的茄子,耷拉在办公桌前。
凭心而论,老色鬼做人心肠不坏。他不过是对女青年比较热心,也许天生一副怜香惜玉的温柔心,动手动脚的越轨行为倒从来没有过,甚至连黄色笑话都听不得,更没有作风问题,白白地给我背后骂作老色鬼,五十多岁的独身老头儿,才真正是担了个虚名呢。至于做官,他也就做到这份儿上到头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也爬不上去了。
我百无聊赖地翻着那一小筐的读者来信,稀奇古怪,什么样的都有,好像我是个知心大姐,谁都可以向我倒苦水。我又不是学雷锋做好事的免费心理咨询医生。我有些恼火地把那堆废纸扔一边去了。
对面的老色鬼被惊醒了似的抬头看看我,半天没说一句话。
我魂不守舍地巴望着电话。电话铃一响,我就条件反射似的弹起来,每次抓起话筒,都是以一个轻柔的“喂?”开头,再以一个凶巴巴的“不在”结尾,没好气地把话筒掼下去。
我盼着是他的电话,又怕是他的电话。他的电话一完,这一天就什么盼头也没有了。我给这种心情折腾得疲惫不堪,心力交瘁。
中午,小梅硬拉着老色鬼去吃荣华鸡快餐,说是说话不兴不算数。也不知道他们哪辈子打的赌,到底谁是输家,谁是赢家。
小梅犹豫地瞥了我一眼,问,你一道去么?我摆摆手,他们就走了。
剩下几个人打牌不够手,又来拉我:三缺一,快来,救场如救火。
我抖抖二郎腿说:没见本小姐有请吃鸡都赖得去,还会陪你们打牌?
他们总算都滚蛋了,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就这个时候,竹安打来电话。
难得周围没有那些小眼睛、大耳朵,我们聊了很久,桌上刚刚还冒着热气的罗宋汤早成冷的了。
竹安,你想没想过,假如我是你的妻子
真不知我怎么就冒出了这么一句,鬼使神差的,吓了自己一大跳。这句话我在肚子里说过一百遍了,但我不肯当着他的面说。自尊心好像一方白手帕叠着揣在口袋里。我知道这句话一出口,我苦心孤诣地营造的那份洒脱超俗、轻松快乐与心高气傲,统统将在瞬间土崩瓦解、万劫不复了。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个闷闷沉沉的声音:可能我比你还要想。电话就挂断了。我呆若木鸡地握着话筒,放下时才发现整个手掌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