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金水道:那还用说?向矿上讹钱呗。弄死了傻瓜儿子,再伪装成矿难事故,既除掉了一个包袱,又可以索赔到手一大笔钱,一举两得呢。
听了周金水的话,杨结实吃惊得瞠目结舌。世界上居然有如此这般狼心狗肺的父亲,也亏他想得出这样恶毒的孬点子。如果他这一着棋得逞了,自己的煤窑就完蛋了。王二傻是本地人,死了是瞒不住的。以前的九个,加上他,刚好十个,窑是一定要被关掉的。杨结实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怕,问道:那两鳖羔子还在井下?
周金水说:我哪里还敢叫他们待在下面哩?已经上来了,这会儿正在磅房外面蹲着。只等你一句话,就叫他们立马滚蛋。杨结实本想二话不说,爽利打发掉他们的。又一想:不妥。王有成这家伙老奸巨滑,是个难缠的主儿,村里无人不晓他的头难剃。他想出这么阴毒的一着来,肯定费了不少的脑筋。若是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再想出别的着数来讹诈自己,那就防不胜防了。比如,他把他的傻儿子弄死了,偷偷扔到窑场上来,或是埋到煤堆里,自己的煤窑就脱不清干系了。只要他生出了歹心,想弄死个傻子还不易如反掌?于是,杨结实交代周金水去把他们爷俩关起来,叫专人看守着,自己先派人把村委会的干部都叫到一起,说明了情况,然后,才把王有成和他的傻儿子带了来,声言要送他去公安局。
王有成一看要吃官司,立刻就软塌了下来。声泪俱下地,一边哭着一边说:自己也是没奈何了才想到这条路的。大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子,小儿子要念研究生,都急等着使钱哩。他想,傻子活着也没用场,不如拿他换钱应应急。再说,自己养着个傻儿子,也愁得慌。眼时下好对付,等他们老俩口都下了世,这孩子早晚也是个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左右不会好死。与其等着将来遭罪,不如变长痛为短痛,自己亲手结果了他,还会落得个囫囵发送。要不了半袋烟的工夫,他就过去了,也受不了多少罪。早死早托生,说不定来世还能有好日子过。安置了他,自己死的时候也就无牵无挂,可以闭上眼睛了。
听王有成这样说,村干部便严厉地斥责他道:傻子也是人,谁都无权剥夺他的生命。王二傻直愣愣地站着,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见他爹鼻涕眼泪地哭,他便用手死死地抓住爹的衣角,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跟个三岁的孩子似的。
王有成明白,虽然傻子没有死,自己也算是杀人罪。害怕被送去吃官司坐牢,便一个劲儿地求村干部和杨结实放过自己。其实,杨结实并没有打算真送他去坐牢,只是担心他再想法敲诈自己,吓唬吓唬他,借此绝了后患罢了。于是,便趁坡下驴,让王有成立下字据,保证以后一定要善待儿子。不过,杨结实知道,无论如何他们爷儿俩是不能再在自己的窑上干活儿了。想到快要过年了,让他们空手回家也说不过去,于是,杨结实又多开了一个月的工钱给他们,还送了他一架子车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6
日子过得很快,好像只是一晃之间,就到了腊八。腊八到了吃糯饭,吃了糯饭奔小年。照往年的规矩,村里的小煤窑一般都要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才放假。但今年情况不一样。刚刚过了腊八,几十里以外的平寨国矿就出了事,一下子死了一百多人,连中央的领导都惊动了,看来这一次是非处理人不可了。瞧那架势,不仅要弄掉几顶官帽子,保不准还得有人坐牢。县里领导担心出事,下令所有的私人小煤窑一律停产整顿,谁违规就用铲车强行推倒谁的井架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还敢顶风而上哩?杨结实留下几个本地人留守窑场,其余的人全都放了假。
平寨国矿是个大矿,归市里头直接管辖。国矿的设备很好,安全设施也非常到位,但还是出了事。这次事故属于瓦斯突出引起的大爆炸,是很难预防的一种事故。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窑底的工人,不是吸入毒气窒息而死,就是被爆炸引起的冒顶塌方砸死、闷死,逃生的机会非常小。
事故发生以后,家属们得到消息,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忐忑不安地聚拢在煤矿周围,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情况怎么样了。当时井下一共有二百多名工人正在作业,事故发生后,有一部分人逃了上来,一部分人被堵在了下面。下面的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可能还活着。哪些人活着,哪些人死了,一时都还无法弄清楚。从各地调来的救护队已经投入了紧张的抢险工作,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井下抬上来,又被运尸车拉走。每抬上来一具尸体,略作处理以后,都要让家属先辨认一番,看看是不是自家的亲人。认领了尸体的人家便大哭小叫地随了尸体离开了,被带到指定的地点去处理善后事宜。没有认领到尸体的家属,都焦急地守候在窑场四周,一边不安地等待着,一边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自己的亲人还活着。他们都恨不得亲自到井下去寻找或搭救自己的亲人。知道不可能,便尽量离井口近一点、再近一点,以便在第一时间里得到亲人的消息。为了安全起见,矿上只得雇请大批保安,用铁丝设置了警戒线,以防家属靠近井口。不能靠近井口,他们便守候在警戒线旁边,寸步不肯远离。
守候在警戒线旁边的,有一大部分是妇女和孩子,那些妇女是人群里面最伤心、最难过的人。下窑的都是男人,是妇女们的丈夫,再也没有比她们更关心亲人的死活了。大冬天里,她们也不怕冷,有的裹着破毛毯,有的披着旧棉袄,就那么整天整夜地守候在寒风刺骨的野地里。任凭矿上的工作人员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们都不肯离开半步。
几天几夜过去了,井下的工友们还有一部分没有找到。按通常的判断,这一部分人即使找到,也几乎不存在生还的可能了。家属们的希望像穿了孔的气球一样,一点一点地破灭了,她们开始绝望地哭泣。有的女人支持不住,就晕厥了过去。矿上只好派了专门的救护人员守在那里,以便及时救助她们。
由于矿上还没有拿出处理善后事宜的最后方案,那些从矿井下面抬上来的尸体暂时还不能被火化。由于数量太多,一部分安置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一部分被安置在殡仪馆的停尸房里,一具一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被炸烂的脑袋已经缝好,被砸断的胳膊和腿也都接上了。有的人可能临死的时候还在不断地挣扎,抬上来的时候,两只胳膊拼命往上扒叉着,高高地举过头顶,已经僵硬得定了型。人们只好把他们的胳膊从肩膀那里割下来再装上,才能给他们套上衣服。他们穿着矿上特别购置的统一服装,像是躺倒在地上的刚刚收割起来的庄稼捆子,一个挨着一个,瞅着叫人心酸难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