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傻虽然傻,村里的人大抵都认得。见杨结实走来,便认真地向他敬了一个礼,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来,硬往他的手里塞。杨结实一看,是一只活生生的蛐蛐,就又塞回到二傻的手里头说,你拿着玩儿吧。然后,就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想:这孩子,心眼儿倒也不孬,就是脑壳子进了水,可惜了。
杨结实到家时,他老婆春平正坐在屋里织毛线衣。见他回来,便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揪一碗猫耳朵吧。他老婆就放下毛线衣进厨房去了。
杨结实四十七岁,他老婆春平刚刚二十六,他比老婆大了整整二十一岁。不用说,春平是他的第二任老婆。春平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原先在他的销煤处开票,那时,他还没有和他的头一任老婆离婚。有一天夜里,他喝了酒,稀里糊涂地就把春平给睡了。也不知道是猫戏的老鼠,还是老鼠逗的猫,反正是睡在了一个被窝里。酒醒了以后他吃了一大惊,春平是他老婆的娘家侄女,按辈分该叫他姑父哩。自己把她睡了,这算是哪档子事哩?
他当时不知道,那春平是存了心要嫁他的。春平的娘家穷得吃斤(又鸟)蛋都要犯掂算,有时候家里断了油,便用白水煮青菜,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割几斤肉待客。春平虽然生得俊,长到十八九岁上,却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穿过。人愈穷,眼窝子便愈浅。春平在窑上的销煤处开票,每天看见大把大把的钞票从她的手上流过,跟刮大风似的,比她家地上的树叶子还要多,心里就搁不住了,见杨结实多看了她两眼,便生出了私念。
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了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当春平告诉他,自己怀了身孕时,那杨结实才知道自己惹下了麻烦。春平死活不肯打胎,他只好硬着心肠跟老婆离了婚,娶了春平。好在春平嫁过来以后,给他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他心里这才多少安慰了一些。不过,也没少挨村人的骂。他想,骂就骂吧,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哩?单单是为了儿子,挨这份骂也值得。
春平生下儿子以后,就没有再出去做事情,一心一意守在家里带孩子。杨结实最爱吃她做的猫耳朵面。她揪的猫耳朵不大不小、不软不硬,筋筋道道的,放在酸辣汤里煮出来,再加上葱花儿和芫荽,比什么都好吃呢。
春平是个麻利的女人。没过半个时辰,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猫耳朵端到了杨结实的面前。杨结实刚吃完,听见有人打门。春平去开了门,原来是村西头的王有成,就是王二傻他爹。王有成是杨结实煤窑上的工人。刚开始的时候杨结实不想要他,嫌他年纪大了,而且是个出了名的麻缠货。可是,王有成找了他几回,说是家里的日子开不了张。杨结实躲不过,就答应了。俗话说:窑短人长,乡里乡亲地住着,做事不可太绝情。考虑到他上了年岁,不忍心叫他下苦力,便让他在井下看泵机,不知道现在他又找自己做什么。
王有成抽完了一支烟,磨磨唧唧地说道,自家老三想念研究生,得花一老鼻子钱,他想让老二也下窑干活儿,多少挣几个。并且说:甭看老二缺心眼子,力气却是有的。下了窑一准儿不会少挖煤,而自己只要求算他半个工。
王有成虽然是个难缠的主儿,他的两个儿子确实是出息。真不知道他家老坟上哪棵蒿草济了事。王有成想让老二下井干活儿,杨结实还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现在是煤价疯长的时候,窑上也正缺人手哩,再说,愈是傻子愈不肯惜力,煤不少挖,却只拿一半的工钱,也合算。而且,傻子可以算作残疾人,窑上多一个残疾人干活儿,就会少交一点儿税,左右都不吃亏。于是说道:叫老二下井也行,只是得和你排在一个班儿里。下去你们爷俩一起下,上来你们一起上。这样好歹有个照应。王有成一边(又鸟)啄米似的点着头,一边诺诺地说:要得,要得,我也是这么盘算的。
5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时令已经进入了腊月,春节一天一天地临近了,有的人家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地办年货。山里人,年货办得早,图的是个便宜。等过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连一根青菜的价钱也会翻两番。趁着年味儿还不是很浓,能够存放得住的东西先买一买,多少可以省几个钱。杨结实也派人去采购了一些大米和食油,准备过年的时候作为福利发放给工人。
到了年关,上级对小煤窑督察得比平日更紧了。村里已经有三四个小煤窑因检查不过关被封掉。冰天雪地的冬季里,煤价已经长到了最高点,正是大把挣钱的时候,封一天就得承受一天的损失,太可惜了。杨结实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守在煤窑上,寸步不敢离,唯恐出现一丁点儿差池。这时候,谁出问题谁倒霉。上级政府正铆足了劲儿,要抓一个典型,杀一儆百呢。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这话一点没假说。
这一天晚上,杨结实刚从外面回到矿上,抓安全的技术员周金水就黑着脸摸进屋里来了。一看周金水的脸色,杨结实就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却又吓得不敢开口问话。
周金水进屋就骂了一句:王有成这个老杂毛,真不是个东西,简直就是他娘的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
杨结实忙问:咋了?出啥事了?
周金水说:马上叫他们爷儿俩离开窑场。一天都不能多待。
杨结实急赤白脸地问:到底咋了?你倒是说呀。
周金水说:“今天不是赶得巧,就出大事了。我下井检查安全情况的时候,见泵机那里没有人,看泵的王有成不晓得溜到哪旮旯去了。我想:这个时节,不坚守岗位,若是出了问题,谁负责呢?于是,我就到处去找他。经过一个僻静的拐角时,我无意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拼命地踢蹬,我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以为是闹鬼哩。
周金水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说道:那条巷子里面刚刚死过人。后来再仔细听,不像是死人的声音,倒像是活人的动静。我就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借着矿灯一看,你猜怎么着?王有成正把他的傻儿子摁在身子下面,用一个破棉袄蒙住他的脑袋,死命地掐他的脖子哩。我紧忙喊道:弄啥哩?这是弄啥哩?那王有成才松了手。我万万想不到:他居然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手,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杨结实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问:他干吗要弄死自己的儿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