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而恶死也,可谓大惑不解者矣!盖于“不生不灭”瞢焉。瞢而惑,故明知是义,特不胜其死亡之惧,缩朒而不敢为;方更于人祸所不及,益以纵肆于恶,而顾景汲汲,而四方蹙蹙,惟取自快慰焉已尔,天下岂复有可治也!今夫目力所得而谛观审视者,不出寻丈,顾谓此寻丈遂足以极天下之所至,无复能有餘,而一切因以自画,则鲜不谓之大愚。何独于其生也,乃谓止此卒卒数十年而已,于是心光之所注射,虽万变百迁,终不出乎饮食男女货利名位之外,则彼苍之生人,徒以供玩弄,而旋即毁之矣乎?呜呼,悲矣!孔曰:“未知生,焉知死。”欲明乎死,试与论生。生何自?而生能记忆前生者,往往有之。借曰生无自也,则无往而不生矣。知不生,亦当知不灭。匪直其精灵然也,即体魄之至粗,为筋骨血肉之属,兼化学之医学家则知凡得铁若干,餘金类若干,木类若干,磷若干,炭若干,小粉若干,糖若干,盐若干,油若干,水若干,餘杂质若干,气质若干,皆用天地固有之质点粘合而成人。及其既敝而散,仍各还其质点之故,复他有所粘合而成新人新物。生固非生,灭亦非灭。又况体魄中之精灵,固无从睹其生灭乎?庄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此言最为学道入圣之始基。由是张横渠有“太和”之说,王船山有“一圣人死,其气分为众贤人”之说;其在耶,则曰“灵魂”,曰“永生”;在佛则曰“轮回”,曰“死此生彼”。或疑孔子教无此,夫系《易》固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何为不言乎!
英士韦廉臣,著《古教汇参》,杂陈东西古今之教,至为淆賾,有极精微者,亦有荒诞不可究诘者。然不论如何精微荒诞,皆用相同之公理二:曰“慈悲”,曰“灵魂”。不言慈悲灵魂,不得有教;第言慈悲,不言灵魂,教而不足以行;言灵魂不极荒诞,又不足行于愚冥顽梗之域。且荒诞云者,自世俗名之云尔,佛眼观之,何荒诞之非精微也?鄙儒老生,一闻灵魂,咋舌惊为荒诞,乌知不生不灭者固然其素矣!今使灵魂之说明,虽至暗者犹知死后有莫大之事,及无穷之苦乐,必不于生前之暂苦暂乐而生贪著厌离之想;知天堂地狱,森列于心目,必不敢欺饰放纵,将日迁善以自兢惕;知身为不死之物,虽杀之亦不死,则成仁取义,必无怛怖于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来生固可以补之,复何惮而不亹亹。此以杀为不死,然己又断杀者,非哀其死也,哀其具有成佛之性,强天阏之使死而又生也。是故学者当知身为不死之物,然后好生恶死之惑可祛也。□□□曰:“西人虽日为枪炮杀人之具,而其心实别有所注,初不在此数十年之梦幻。所谓顾諟天之明命,众惑尽祛而事业乃以勃兴焉。”或曰:“来生不复记忆今生,犹今生之不知前生。虽有来生,竟是别为一人,善报恶报,与今生之我何与?”则告之曰:达此又可与忘人我矣。今生来生本为一我,而以为别一人,以其不相知也。则我于世之人皆不相知,皆以为别一人,即安知皆非我耶?况佛说无始劫之事,耶曰“末日审判”,又未必终无记忆而知之日也。若夫道力不足任世之险阻,为一时愤怒所激,妄欲早自引决,孱弱诡避,转若恶生好死者,岂不以死则可以幸免矣。不知业力所缠,愈死且愈生,强脱此生之苦,而彼生忽然又加甚矣,虽百死复何济?《礼》于畏、压、溺谓之三不吊,孟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此修身俟命之学所以不可不讲,而轮回因果报应诸说所以穷古今无可诎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