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葛如履薄冰地跟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一起过着凡俗,他一直在暗暗观察她。
小毫还是那个小毫,没什么两样。她的单位离家近,因此还是她回家做晚饭,她炒菜的味道一如从前,除了稍稍有点咸,十分好吃。晚上,她还是那样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且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夜里睡觉,她还是爱侧着身并且把一条腿压在张葛的身上……
可细心的张葛还是发现了她的一点异常——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偶尔莫名其妙地低头微微地笑一下,但不是很明显。
张葛曾经听老人说过,冻死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笑,而小毫被冻死的时候应验了这句话。可是,现在她为什么还会时不时就咧嘴偷偷笑一下呢?
张葛想,也许是她脸部的肌肉给冻坏了,留下了后遗症。
夜里,张葛睡觉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是她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她起夜从来不开台灯,当她那模糊的身影静悄悄飘出去飘进来,张葛就觉得恐怖。
他知道自己的神经也许有些问题了。
小毫不是鬼,不能因为人类对死亡的判定标准,而把复活的一个生命不当生命看待。她现在心脏在跳,血液在流,她有呼吸,有情感,她是一个人。她活了过来,这对于一个脆弱的渺小的生命来说多么不容易啊,不但没有人珍惜,还遭到怀疑,这多么不公平!冻死的厄运不是她能改变的,而复活的奇迹也不是她能主宰的,她不能在经历这死死生生之后,再失去最亲的人的信任。
张葛对她心疼起来。
夜里,他搂着小毫,对自己说:睡吧,睡吧,好好睡吧,怀中这个人是你的爱人,你躺的地方是你的家……
可他还是睡不踏实。
这不是理智可以解决的问题。他清楚,无论他怎样劝自己,他在潜意识里仍然对小毫保持着警觉。
痴呆
过了几天,张葛忽然想起方大夫最后留给他的话:“哪天你再来找我……"
于是,他上班的时候绕了一段路,来到那家医院。
他来到问讯处,向一个值班护士打听:“今天方大夫上班吗?"
“方大夫?他生病了。"
“我找的是内科的那个方大夫。"
“我们医院只有一个方大夫。"
“他得了什么病?"
“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一个患者。"
“反正他近期不会来上班。"
“那你能告诉我他家住在哪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
张葛来到内科,自称是从外地来找方大夫的亲戚,这才从另一个医生那里打听到方大夫家的住址。
是方大夫的太太给他开的门。
那是一个装饰得很不错的房子。可是,张葛提着一袋水果抱着一束鲜花进了屋,却觉得里面有一股阴阴的晦气。接着,他就看见了沙发上的方大夫。
他坐得很端正,张葛一眼就觉得他不对头,因为他坐得太端正了,身子都有点朝后仰了。他的手平平地放在膝盖上,目视正前方,眼珠一动不动。
“方大夫怎么了?"张葛问。
他太太眼睛湿湿地说:“症。"
“四天前我去医院看病,他还好好的呀?"
“就是四天前,他下班回家的时候还没事,晚上睡到半夜,突然听见厨房里有动静。我说是小偷,他说是猫。我让他去看看,他就披衣去了,我只听见他大喊了一声——你在这里吃什么!我一听真的有人,马上起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子走过去了。可是,我来到厨房,看见只有他一个人,窗子都锁得好好的,当时感到十分恐惧,就问他,你刚才喊什么?没想到,他朝我嘿嘿嘿嘿地傻笑起来……从此,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句话都不说。我听见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在这里吃什么’,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在对谁说话。"
张葛猛然想到四天前那个晚上,小毫半夜突然起床,到厨房去吃肝……
难道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张葛把水果和鲜花放下,坐在方大夫对面,问:“方大夫,你还记得我吗?"
方大夫直溜溜地看着前方。
“我领我的女朋友到你那里去看病。你让我哪天再来找你……"
方大夫仍然目不转睛,好像在听收音机。
“你到底是怎么了?"
方大夫的太太叹口气,说:“你别费心了,没用。"
张葛站起身,越想这件事越古怪。他怎么突然就得了症?
他离开的时候,走到门口,下意识地回过头,一下惊呆了——那个坐得端端正正的方大夫竟然偷偷地咧嘴笑了一下,尽管他的笑一闪即逝,却正巧被转过头的张葛看到了。
这种笑容张葛太熟悉了。
神秘的邻居
后来,张葛的生活中又增加了一份恐惧,这份恐惧来自楼上。
张葛家住的那栋楼共六层,是错层式建筑,每个楼层只有一户人家。张葛家头上还有一户人家。
那家人上楼下楼都要从张葛家门前路过,奇怪的是,张葛从来没见过一次。
他想,难道这户人家都不上班?难道他们不买米不买菜?不扔垃圾?
难道这户人家与世隔绝?
张葛也曾经怀疑楼上没有人住,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这一天他在半夜零点听见楼上有响声,那声音很大,吵得人根本睡不着。
那是用菜刀剁什么的声音,像剁肉。
不,那是剁骨头的声音!他甚至听见了血肉横飞,骨头渣子四迸,很吓人。他仿佛看见什么人的胳膊、大腿都被剁掉了,心“怦怦怦"狂跳起来。
张葛失眠了。
小毫也听见了那声音,她迷迷糊糊地对张葛说:“什么声音?"
张葛摇摇头。
那声音一直在响,张葛实在受不了了,就敲了敲暖气管,可是楼上好像没听到一样,那奇怪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了,简直是在挑衅。
哪有这样不懂礼貌的人!
张葛猛地坐起来,穿衣服。
小毫问:“你要干什么?"
张葛说:“我到楼上去说一下。"
小毫说:“算了,他们不可能总这样。邻居之间,闹翻了多不好。"
“他们总不能不让人睡觉吧?"
“你深更半夜敲人家门,人家还以为你想入室抢劫呢?"
张葛这时候已经下了床。小毫也穿上衣服,跟他一起出了门。
张葛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死寂的深夜里很响:“嚓,嚓,嚓,嚓……"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在这漆黑的窄仄的楼道上,张葛感到很无助。他不仅仅害怕楼上这个不知道什么长相的人,也害怕后面的小毫。他真担心小毫在身后突然对他说:“张葛,你回头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