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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炮(5)

时间:2016-05-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庆邦 点击:
  江水君的裤子是裤裆下面开线了,裤子前开门的扣子掉了一颗。给江水君缝着裤裆,乔新枝想起一个玩笑,这都是没结婚的小伙子,劲无处使,力无处掏,才把裤裆里的线撑开了,把裤子前门的扣子顶掉了。要是换一个人,她的玩笑就开出来了。面前站着的是江水君,玩笑就憋在了肚子里。她能觉出来,在她低着头穿针引线的时候,江水君一直在看着她。江水君的双手虽然在煤火上伸着,两手有时还搓来搓去,但江水君根本无意于烤手,侧着脸,一门心思地看着她。江水君的目光是热的,恐怕比燃烧得正旺的煤火还要热一些。这时她尽量不看江水君,她要是一看,江水君就会把目光躲开。多少次都是这样,她干着活儿时,江水君不转眼珠地看她。她一旦看江水君一眼,江水君的眼珠就一阵慌乱,像是不知往哪个方向转。一个鼻子两个眼,她又没什么出色的地方,不知江水君有什么可看的!这样老被人盯着,乔新枝也不自在,还得找一点儿话说。前段时间,乔新枝听说江水君回老家相亲去了,她问江水君相亲相得怎么样,把亲定住没有。江水君说没有。乔新枝问为什么。江水君说不为什么。乔新枝说:总得为点儿什么。你看了人家的大闺女,不说出点儿为什么就没了下文,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你以为人家的大闺女是让你白看的?江水君才说:那个女的个头太低了。还有什么?乔新枝问。江水君说:那个女的还太瘦,瘦得像旱地里蚂蚱一样。乔新枝把旱地里的黄蚂蚱想象了一下,禁不住笑了。她一笑,屋里的气氛总算活跃一些。乔新枝说:个头低点儿没关系,说不定还会长呢!闺女家瘦点儿也不怕,没结婚都瘦,一结婚就吃胖了。江水君说:反正那个女的不行,没有发展前途。乔新枝说:我看你还怪挑眼呢,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跟嫂子说说,嫂子再回老家时帮你找一个。江水君说:我也不知道。说了不知道,两眼却看着乔新枝。这一次他看得比较大胆,乔新枝看他时,他也不躲避。他眼里的话分明在说:要找就找一个像嫂子这样的。乔新枝看出了江水君眼里的话意,话中有话地说:天下的好女人多的是,该定亲的时候我劝你还是抓紧时间定一个,挑花了眼就不好了。 
  缝好了裤裆,乔新枝往两个裤口袋里掏了掏,没掏到扣子。她问江水君:扣子呢?江水君往上衣口袋里摸,摸了这个口袋摸那个口袋,好像忘记把扣子放哪里了,又好像压根儿没带扣子来,让嫂子缝扣子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其实扣子不是自己掉下来的,他见缀扣子的线有点儿松,就把扣子拆下来。拆扣子时他只顾想着让嫂子缀扣子,只想着又可以和嫂子见面,对扣子本身的去向却没有很在意。乔新枝见江水君的手慌得有些乱,似乎也把江水君的真正来意猜出了七八分。这扣子不是那扣子,江水君心里有一个扣子解不开,就一次一次到她这里来。到她这里能怎么样呢?自己结的扣子还得自己解,这个忙她实在帮不上。她说:不带扣子来,我拿什么给你缀呢!我这里扣子倒是有两个,不是黑扣子,是红扣子。你要是不怕别人笑话,我就给你缀上一个红扣子,来它个开门见喜。话说出口,她听见自己还是跟江水君开了一个玩笑。心说不跟江水君开玩笑,一时没防备,现成的笑话就脱口而出。这时江水君在身上穿的裤子口袋里把那颗黑色的塑料扣子摸到了,心里一阵欣喜。有扣子在手,就表明他来让嫂子帮着缀扣子是真有其事,而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江水君对开玩笑也不缺乏应对能力,扣子已经攥在手心里,他却不把扣子递给嫂子,而是接过嫂子的笑话说:好吧,你给我缀个红扣子吧,我正想开门见喜呢!从江水君轻松下来的表情上,乔新枝看出江水君把扣子找到了,她说:你想见喜,见喜不想你,快,把扣子给我。向江水君伸出了手。江水君没有把扣子放在嫂子手里,他把攥着的拳头伸开,把卧在手心里的扣子露出来,意思让嫂子从他手心里把小小的扣子捏走。可是,当嫂子从他手心里捏扣子时,他朝上平伸着的手掌倏地一收,把扣子连嫂子的两根手指头都握住了。他收手的速度极快,恐怕螳螂捕蝉都没有那么快。他的手握得也很紧,乔新枝抽了两下都没抽脱。这是干什么?如果拿扣子钓手也算一个玩笑,这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儿过头?乔新枝脸上红了一阵。她没有把红扣子拿出来,脸上却红得跟红扣子的颜色差不多。她不能着恼,也不敢说让江水君把手松开。丈夫宋春来就在她身边的床上睡着,只要她说话声音稍高一点儿,丈夫就会听见。丈夫一听见,就会睁眼看见眼前的一幕,那样就尴尬了。江水君也许正是利用了她不敢声张这一点,在丈夫的鼻子底下做小动作。这不好,很不好,对谁来说都不是尊重的做法。乔新枝用下巴把睡在床上的丈夫指了指,意思是说:我丈夫在这儿呢,你干什么呀!示意江水君赶快松开她。江水君这才把她的手指头松开了。 
   
  乔新枝的示意也给江水君造成了一点儿误会,宋春来在家的情况下,他不能拉嫂子的手,倘是宋春来不在家,他是不是可以把嫂子的手拉一拉呢。几天之后,江水君的手指在井下被柱子挤破了一块皮,他提前升井到医院包扎了一下,就到嫂子家去了。不到下班时间,宋春来还在井下没出来,只有嫂子和儿子在家里。嫂子正靠在床边给儿子喂奶,见江水君进来,她就不喂了,拉衣服襟子把(被禁止)盖住。她对儿子说:你看你看,叔叔来了。她看见了江水君右手大拇指上缠着白纱布,哟了一下说:你的手受伤了?江水君说只破了一层皮,没伤到骨头,没事儿。乔新枝说:那也得注意点儿,伤口别见风,别见水。江水君说:谢谢嫂子对我的关心。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嫂子,你得帮帮我。乔新枝以为是受伤手指的事,说:你的手指头不是已经包好了吗?她想起江水君上次使劲攥她的手指头,她的手指头好好的,江水君的手指头却挂了彩。江水君说:不是手指头的事。不是手指之事,乔新枝就不问他了。江水君眼睛亮亮的,不用问,是冲她而来。乔新枝不问,江水君也要说,他说:嫂子把我的心占得满满的,我睁眼闭眼都是你,我看我快要完了。嫂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乔新枝说:你没有必要这样,我也不值得你这样。江水君说: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嫂子咱俩好吧。乔新枝担心江水君说出这样的话,江水君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她正色道:这不可能!我是有丈夫的人,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我得对得起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说到做了母亲,乔新枝心中似乎升起一种神圣感。抱在她怀里的儿子向下歪斜着身子,像是对妈妈中断他吃奶很不理解,还要继续吃奶。乔新枝把儿子的身子抱正,并把儿子抱得高一些,哄着儿子说:好乖乖,妈妈一会儿抱你出去玩儿。江水君没有把希望放弃,说:你跟春来哥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只是背地里跟你好好,还不行吗!乔新枝说:那不行!一个人来到世上得凭良心,得自己管住自己。你和宋春来成天价也是兄弟相称,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对得起宋春来!她又对儿子说:好好,咱去接你爸爸,看你爸爸回来没有。江水君听出了嫂子话里的意思,嫂子不想让他在嫂子家里待着了,跟下了逐客令也差不多。嫂子没有明说让他走,没抱着孩子马上出去,就算给他留了面子。他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眼睛要湿的样子。按他原来的想法,今天不但要拉嫂子的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还可以把嫂子抱一抱,把嫂子的嘴亲一下。因他想象得太丰富,期望值过高,连最低的设想都没实现,未免觉得失望,像是受到了打击,自卑也涌上心头。他低沉地问:嫂子,你认为我是一个坏人吗?嫂子说:这话怎么说的,我从来没说过你是一个坏人。一个人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最清楚。问谁都不如问自己。问他自己的心。江水君说:嫂子,我明白了,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都怪我一时糊涂,嫂子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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