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汉晴说,我是活得不耐烦了。婆婆说,你想么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建美笑了起来,说,嫂子,你莫学珍珍咧。我背珍珍跑医院,没到医院门口,累得快断了气。嫂子你有珍珍两个肥,我背你,没有出家门,我压也被你压死了。
刘建桥说,莫耳她(不要理她———编者注)。她刚才说她想死,我一个字都不信。她这种喜欢到处岔的人最舍不得死。就是小鬼把她捉到了阎王爷跟前,她两脚就把阎王爷踹在地上,自己跑回来。她这半生才只岔完了一条街,还没有把汉口都岔到,她舍得死?
何汉晴没有理他们,她径直进了房间。屋外的说笑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建美大笑出声,建美说,哥,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幽默咧。
婆婆也笑了起来。婆婆说,长江上没得盖子,铁路边没得警察,厨房里有刀,药店里有药。挡别的挡得住,挡死是挡不住的。也不晓得汉晴会选哪样。
建美又笑,说,我嫂子呀,走到江边,一看,咿呀,这好的江水,死在里面会搞脏的,跳不得;走到铁路边,一看,咿呀,压死了我是小事,这不是害了别个司机?这撞不得;回到厨房拿起刀,一看啦,砍缺了口子,明儿过年婆婆剁肉刀子不快了,这用不得;最后跑到药铺里,一看,死个人买药还要花这么多钱,鬼才买它。嫂子转遍了汉口,硬是找不出个法子让自己死。
建美的一番话,说得连板着面孔的公公也笑了起来。婆婆说,莫以为死是一个简单的事。人一辈子只有一死,这死也是件要水平的事。这种事,汉晴这样的粗人,想都想不到。
建美说,姆妈说的是。就嫂子这个个性,哪里适合死。何汉晴倚在卧室的窗边,眼睛望着外面,耳朵却在听着。听完婆婆的话,何汉晴冷冷地笑了笑,心想,你们都不信我会死?人想死了,还要么子水平?一口的屁话!这回我非死给你们看一下。我在你们刘家这多年我也受够了。老公下岗挣不回钱,我就出门去挣。我伺候公婆,照顾小姑,生养儿子,屋里的重活轻活我一肩担了。你们眼睁睁都看到我做这做那,却从来没有哪个说过我几句好话,反倒是个个瞧不起我,嫌我是个粗人。我只不过上厕所时间长了一点,你们就对我这样。我是故意的?我有病,我比你们还难过,你们哪个替我想了?我就是一个粗人!我不会看书,不会拽词,更不会写文章,更不会拐弯损人。但是我也还没有蠢到连死都不会吧?
何汉晴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委屈,越委屈就越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辛苦。突然间她觉得她一刻都无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何汉晴对自己说,我要争口气,我今天就死给他们看!她想时,便迅速地给自己换了一件衣服。换好衣服,她照了一下镜子,觉得这样去死也还体面,便拉开门往外走。
建美见她出来,忙说,嫂子,还是来吃一点吧。何汉晴说,你们都说我不会死,我这就出门寻死去!何汉晴跨着大步往外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非死给你们看看不可。
刘建桥的声音跟在后面。刘建桥说,我还不信你会去死咧。那我就等着看。
建美还在笑,建美的尖叫声追得更远,嫂子,找到了一个好死法,打个电话跟我通个气,我好帮你参谋一下。
何汉晴在里份的熟人真是太多了。何汉晴从南岸嘴嫁过来已经二十几个年头。她看里份街坊的婴儿长成小伙子,看见小伙子成家生子,看见叔叔阿姨成爹爹婆婆,又看见爹爹婆婆一个一个地在里份的门边消失。时间快得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14
何汉晴走出家门才几步,就有人跟她打招呼。先是对门的陆伯。陆伯说,汉晴,好久没有来我屋里坐了,你陆妈前两天还跟我说,几天听不到汉晴的大喉咙还真有点不舒服咧。
何汉晴心里郁闷,又不能不搭话,便勉强地笑了两声,说陆妈的腰好点了没有?
陆伯说,睡都睡了三四年了,指望好是好不起来的,不变坏就是福。老太婆就是想有人去跟她说话,汉晴你得空就到屋里来坐一下,她蛮喜欢听你说街上那些七里八里的事。
何汉晴嘴上说好,心里却想,过不了几个钟头,我这一生的事就都忙完了,每分钟都得空。可是我哪里还去得成?想罢就觉得有点对不起陆伯和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陆妈。
这边陆伯的话刚说完,跟着是隔了几道门的朱婆婆。朱婆婆披件花棉袄正在屋角的墙边晒太阳。见汉晴,扯着老嗓子喊道,汉晴嘞———伢,快点来,正在想你,你就来了。
换在平常,汉晴一听喊,便会快步走过去。可今天,何汉晴有些倦怠。朱婆婆又喊,汉晴,伢,你快过来!我还想差人找你去咧。
何汉晴无奈,只好过去。何汉晴说,朱婆婆,么事?朱婆婆眯起眼,递一个捞耳勺,说我耳朵痒死了,你赶紧替我掏几下子。
何汉晴说,改天好不好?我今天有点事。朱婆婆笑道,你那点事我还不晓得?要不了几分钟,耽搁不了你。我等你等了个把钟头。我屋里爹爹想给我掏,我把他推回去了。他那个粗手,若把我耳朵掏聋了,我还划不来。爹爹说,你耳朵蛮金贵?还得派专人来掏?我说,我耳朵就是金贵。除了汉晴,别个都不够格。
何汉晴苦笑道,朱婆婆,你这样抬我的桩,我哪里消受得起?
朱婆婆说,看你说的,一条街,还就是你消受得起我的夸。你嫁过来,我这耳朵就没有换人掏过。快点快点,我痒死了。
何汉晴只得接过挖耳勺,对着阳光,为朱婆婆掏了起来。跟平常何汉晴喋喋不休地和朱婆婆说话的状态比,今天的何汉晴有些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