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梦出门去买牙膏时,李宁玉已经搬到吴志国的大房间里,她一直躲在窗后目送顾小梦走远,心里盘旋着一种陌生的兴奋和期待。她很清楚,当务之急必须要把药壳子丢出去,顾小梦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信守诺言,甘愿冒险帮她,让她感动无比,感动得两只脚都发软了。她想,这个女子平时看起来很泼辣的,但在这件事上却显得很谨慎,很听话,显然是因为击中了她的软肋!她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跟她相处这么久居然没发现她是重庆的人,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藏得这么深却又在一瞬间露出了马脚。她突然感激自己当时能够那么沉着、冷静,正是这种沉着冷静让她有幸从顾小梦的片言只语中有所领悟,进而通过试探得到证实。真是天大的发现啊!这是个小小的胜利,她对自己说,却可能预示着她最终的胜利。
顾小梦消失在一片竹林里。李宁玉知道,再往前不远,她将看到那只垃圾桶,并巧妙地走过去,丢下第一只药壳子(有货的那只),然后继续往前走,去大路口……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梦游似的离开窗户,漠然地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觉得累极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躺下来,倒在床上。这张床啊,是那么宽大,那么奢华,躺在上面,她感到自己的躯壳仿佛一下子变小了,轻了,薄了。锦绣的被头里,明显残余着一个烟鬼的气味。整个房间都是烟味。她知道,这肯定是吴志国留下的。有一会儿,她想如果吴志国真是死了,说明他的命还没这烟味长。想到这一年多来,自己苦练他的字终于有所回报,她心里掠过一丝得意。窗外,是倾斜的天空,一只鸟儿梦幻一般从她眼前一掠而过。
鸟儿把李宁玉的思绪带出庄园,去了城里,去了老鳖身边。一年多来,她总是可以在固定的地点和时间见到老鳖,风雨无阻,冬夏无别。她曾想,老鳖像营区里的一个景点,只要去看,就总能看到。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每每见面总是相视无语,眉目传情,垃圾传情。有一次她下班迟了,去丢垃圾时,老鳖已经在她的楼下收垃圾,她把垃圾直接交给老鳖,交接过程中两人的手无意识地碰了一下,她顿时有种触电的感觉,浑身受惊似的亮闪了一下。此刻,这种感觉再度向她袭来,刹那间,她感觉自己已变成一束白光,腾空而去,消失在裘庄上空……
没过多久,顾小梦从外面回来,带着一种邀功领赏的劲儿,在走廊上用夸张的手势告诉她,三只药壳子已如数归回原地。顿时,李宁玉简直感到一种丧魂落魄的快乐。乐得骨头都轻了,飘起来了。她想,只要老鳖步入裘庄,以他的敏感必定会注意到路口的那两只招摇撞骗的黑色药壳子,继而顺藤摸瓜……偌大的院子里总共也就是几只垃圾桶,他不可能找不到那只特定的垃圾桶的。这么想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跪在床上,双手合一,双目微微闭上:她在向上苍祈求老鳖快快来裘庄。
由于过度的希望,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唯恐失望的担心。有一会儿,她觉得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昨天由于条件受局限,她没有明确通知老鳖今天必须来。不过,经过再三分析、推敲,她总觉得老鳖应该会来。她默默地告诉自己,群英会召开在即,组织上一定急于想得到她的消息,这时候老鳖自然应该随时与她保持联络,不会一天都不来看她的。她甚至想,老鳖昨天离去前一定留好了今天再来的伏笔——也许是遗下什么东西,也许是跟招待所某个伙计约好今天来替他打扫卫生。
不用说,只要老鳖来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就够了。
五
如果老鳖来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然而,老鳖却没来。真的没来。太阳东升又西斜,李宁玉满心的期盼逐渐逐渐地变成了担心,担心又逐渐逐渐地变成了事实。她简直难以想象,这种特殊时候老憋居然会一整天都不来看她——
[录音]嘿,她哪里知道,老鳖和潘老头都被肥原灌了迷魂汤,他们以为李宁玉在里面就是在执行公干呢。我后来跟老鳖见过一面,那时他已被王田香抓起来关在牢房里,我悄悄去看他,曾经也想救他的。但当时他的腿已经被打断,就是让他跑都跑不了,最后他受不了折磨,自杀了。那次见面他跟我说了不少情况,他以为我是他的同志呢。为什么?因为情报最后是通过我交给老鳖传出去的。这是后话,后面再说吧。
话说回来,老鳖那天告诉我,如果那天天气要是好的话,他可能也会去一下裘庄的。但那天上午正好下雨,天公不作美,他觉得冒雨去显得太唐突,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没有去。当时群英会即将召开,大家都很谨慎,不敢随便行动。中午,雨停了,营区里脏得很,到处是吹落的树叶,他又不便走了。当然,如果知道李宁玉有情报要给他,再怎么着他都会设法去的,关键是不知道啊。没人知道!包括我父亲,他也不知道我当时被软禁了。说来,这就是天意,一场雨毁了一切。嘿,干我们这个工作,有时候就是这样,靠天吃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李宁玉望眼欲穿,她的耐心和期待在雨过天晴的清澈阳光下一丝丝蒸发,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时,几近化为乌有。她知道五点半后,老鳖就要开始挨家挨户去收垃圾,这时候他还不露面,说明他今天是不会来了,而会议明天晚上就要召开,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盘算了一下,最迟明天下午之前必须要把情报传出去。可是没有老鳖——他不来——至今不来……怎么样才能把情报传出去?
李宁玉为此深深苦恼着,煎熬着,思索着。她不停地反复地问自己:我怎么样才能让同志们听到我的声音?茫然中,她眼前不时浮现出同志们的面容,时而是老鳖,时而是哥哥(潘老)。有一会儿,她甚至还看见了老虎。其实严格说她并没有见过老虎,虽说见过一面,但只是远远的一个侧面,而且是在昏暗中,人还在走动,可以说什么也看不清,确定不了。哥哥见过他,说他身板像姑娘一样单薄,腰杆细细的,手指头长长的,像个外科医生。从这些描述中,她很难想象这个人会血淋淋地杀人。但哥哥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到现在为止,杭州城里开展的锄奸杀鬼行动,他杀的人最多,至少有三位数。她为这个数字鼓励着,并为自己属于他的组织而感到自豪。但现在,眼下,如果她不能把情报传出去,这个人,还有比这个人更重要的人——老K,都可能被鬼子杀掉。这使她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