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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栈(2)

时间:2016-10-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范稳 点击:
  有。只要你把客栈的招牌打出去的话。
  啊啧啧,那我还是去牧场上放牛去算啦。招呼不起客人,就丢不起那个脸。
  可是那些人仍然会来,你们这里有这样好的雪山、冰川、大峡谷。要不了几年,你看着吧,他们会比天上的乌鸦还要多。
  啊啧啧!你们城里人,跑我们这儿来遭罪干什么呢?
  啊啧啧,他们都吃饱了撑得慌。
  
  我不说我是客栈的发现者,那样今天那些出入客栈的人们会打死我;我也不说我是香格里拉客栈的第一个客官,那样我自己都会觉得是亵渎。人生虚荣,争之不尽,我已经是个疲倦的过客,只想尽早找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客栈,把酒尽欢,大醉一场。然后,歇息了。
  在上个世纪末的某一天,我抛弃了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独自驾车去了西藏,这是一个喜欢在大地上流浪的人最刺激的选择。听我的没错。我在广袤的雪域高原上兜了一大圈,然后走滇藏公路进澜沧江峡谷,像澜沧江水那样从地球上的第三级往第二级台阶上跳。于江水,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我,那就是从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往海拔两三千米的地方跳,这无异于一场生死之劫。
  隐藏在藏东高山峡谷里的澜沧江,就像生活在这里的性格刚烈倔强的康巴汉子。重重大山左一道峰右一道岭地横亘在前,澜沧江暴怒高吼,江流似利斧,波涛像炮弹,刀劈斧砍,狂轰滥炸,重重大山不得不次第让路,列队迎送。它的脾气可大了。一个藏族老人曾经对他说,啊啧啧,跳起来跟他们打。跟谁打?他问。跟雪山啦峡谷啦,跟不敬畏它的人,打。打着打着,啊啧啧,它就有自己的路了。
  我们就像江水,都在找自己的出路,奔向某一个目标。在路上旅行的人,大都有一个目的地,但我没有。我相信心灵疲倦之时,目的地就到了。在漫漫的不归路上,我不断怀想我的小学老师。她个子不高,漂亮素雅,诲人不倦。她要求我们一定要完成每天的好词好句抄写。什么“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啦,什么“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啦,等等,我们通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想想,一个小学生,他才活到十来岁,你告诉他生命只有一次,这是什么意思?“随风潜入夜”又是什么意思?班上最有才的孩子,也只将它理解为翻墙入院的小偷,或者鬼子进村。至于“润物细无声”嘛,你就把它想象为吃一根冰棍好啦。而“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呢?一天我问我可爱的老师。老师眼睛望着教室外的蓝天,半天,郑重其事地答非所问说,就是你要从小树立远大的革命理想。
  每当我想起小学老师的亲切教诲,我长久驾车的疲劳就没有了,我背井离乡的小资情感就出来了。谢谢你,亲爱的老师。谢谢你,湛蓝高远的天空。谢谢你,苍茫无际的大地。
  
  可是有的人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老师,他开车时也可能没有这么美好的回忆。这个家伙叫旺堆,是个康巴人,正开一辆东风大卡车与我迎面而来。在澜沧江峡谷的公路上,一路都可以见到这些玩儿命开车的康巴人。他们没有不超载的,更没有不超速的。他们像玩卡丁车那样在雪山下的那些盘山公路上漂亮地兜圈子。旺堆那天从云南大理拉了一车新鲜蔬菜,打算送到一千多公里远的西藏昌都。他开的不是保鲜车,必须在三天之内送到(这段路我开切诺基,至少要走四五天),不然车上的菜就不新鲜了,就烂了,他就挣不到钱了。因此他一般不睡觉,不休息,也不停下车来吃饭。渴了就喝口青稞酒,饿了就吃块糌粑牦牛肉什么的,困了就边开车边打盹儿,连撒尿,也是一手把着方向盘,打开车门,半个身子斜出去,开车“唱歌”两不误。
  雪山上的神灵啊,请赐予他们平安。雪山上的神灵,也请赐平安与我。
  尽管那时我还没有信仰,但我已经学会了祈祷,学会了在这险峻的盘山公路上默念六字真言——唵嗡嘛呢叭咪吽。宗教情感来源于敬畏,对此我深信不疑。过去我们在都市生活,总以为什么都是可以控制的,都是有序的,有组织有单位的,有法律保障的。因此我们不用敬畏什么。现在你来这夏季里澜沧江峡谷破烂不堪的公路上试试。你不知道前面的路通不通,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泥石流下来,有山崩下来,有滚石像飞鸟一样飞来。你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一个弯道犯后悔一生的操作失误,把车当飞机开,直接飞到澜沧江峡谷里。我曾经上过北京东三环边的国贸大厦顶楼,从那儿往下面的街道看,汽车就像甲壳虫,人就像蚂蚁。现在我从峡谷半山腰往下看,就有那样的感觉。只是下面不是甲壳虫和蚂蚁,而是飘带一般环绕的澜沧江,还有轻曼的山岚,像唐朝的宫廷贵妇们飘落的霓裳羽衣,高远亮丽的雪山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在身边,仿佛伸手可及,让我有开飞机的感受。但让人有些心生忧虑的是,我并不是飞行员。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延缓我那悲惨的一幕。那个叫旺堆的家伙,在与我猝然相遇前,是家里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亲、朋友中的好汉。但他于我来说,就是澜沧江峡谷里的杀手 —— 一个让你欢喜让你忧的杀手。
  噢,让我这还没有完全摔碎的脑袋瓜想想事情的经过吧。那是中午刚过,我在车上嚼了砣方便面,啃了几块风干的生牦牛肉,那是昨天一个藏族大妈给我的。她说生牦牛肉好,吃了长力气。像我的母亲从前说的话。我看她嚼在嘴里就像吃巧克力,而当时我吃得满牙缝都是讨厌的肉末。看看我们汉族人稀松娇贵的牙齿!峡谷里很闷热,我有些饭饱神虚。我把一盒亚东的录音带塞进卡座,音量开得大大的。在西藏久了,你就不得不喜欢亚东,他就是你心目中的康巴汉子。粗犷豪放,歌声中浸淫着野性和酒。我认识的一个也在搞音乐的康巴兄弟告诉我说,多年以前,他和亚东都还在打拼时,一次亚东带了一个汉族妞开一辆破吉普在西藏流浪。一天,太阳很大,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汉族妞抱怨道,这狗日的太阳。开车的亚东一脚就将她踹下去了,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在我们藏族人眼里,太阳从来都是吉祥的。你可以×你妈,但你不能骂太阳!
  我知道自己得集中精力,我也不敢停下车来小睡一会儿。这该死的盘山路,仿佛永远走不完。绕了一大圈,好像又绕回来了。耐心,耐心。小心,小心。我不断提醒自己,双手机械麻木地打着方向盘,想小学老师的好词好句,自己偷着乐了一回,精神稍微振作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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