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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栈(5)

时间:2016-10-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范稳 点击:
  就像儿子轻易就否定了他殚精竭虑搞好的一桌美味,儿子也轻易忽略了一个父亲的感情。当他妈妈问他愿不愿意去美国时,儿子看都没有看他父亲一眼,说,当然要去了。
  狗日的美国,你粉碎了我的爱情;狗日的美国,你还夺走了我的儿子。他在无数个夜晚,独自愤怒继而低声呜咽。
  他没有告诉儿子,他被美帝国主义打败了。他也没有告诉儿子,那个美国佬以后不会随时提醒你添加衣服,不会炒你喜欢吃的火腿鸡蛋饭,煮你酷爱的酸菜鱼,不会给你扎风筝,不会在假期里带你去乡下推滑轮车玩,不会抱你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顶着风雪,顶着日晒,顶着沙尘,顶着大雨,穿行于繁华闹市,告诉你怎样成为一个勇敢坚韧的中国人。
  他们曾经爱过,已不重要,现在不爱了,这才要命。更要命的是,连父子间的亲情也没有了。被太平洋隔离了,被两种社会隔离了,被人心里各自的私欲隔离了。
  他曾经的天使降落在别国的土地上。他重新一无所有,赤手空拳,索性辞了工作,做了一个浪迹天涯的流浪汉。
  
  每天,两个天使从开满土豆花的碧绿山坡上走来。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也长得如土豆花一般朴素、娇嫩。她们是大地上的天使,尘世的风情与她们无关;她们是透明的,从眸子到笑容,从话语到心灵,一览无余,清澈见底;她们的歌声是干净的,不带任何杂质,那是在高山牧场上和牛羊一起成长,与鲜花一起盛开,同森林中的百鸟一起欢唱的歌儿,是被雪山上的风浸染过的歌儿,是被冰川溪流清洗过的歌儿,是被森林里的松涛滋润过的歌儿,是让我这个流浪汉一听心尖尖都在颤抖的歌儿。她们不唱则已,一唱,天地动容,江河无语,行云驻足,冰川起舞,雪山聆听。当她们唱歌的时候,我总是想到仿佛是前世学过的一句诗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不过那不是感世伤怀的眼泪,而是当你听到了天籁之音时,内心深处那根从来没有被拨动过的琴弦,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触摸到了。
  时间就像我房间对面山腰上薄纱般的山岚,带有美丽又诡秘的不确定性。在某些情况下,时间的存在不是以时针分针或者太阳的起落来确定,而可能会是其他的一些东西。寺庙里的暮鼓晨钟,教堂里的赞美诗;挤奶姑娘将奶汁抚摸入桶的“刷刷”冲击声,娜珍大妈的火塘死灰复燃,炊烟升腾,穿过火塘上方的天窗去唤醒沉睡的大地;每天喝早酥油茶时必然来到的一场细雨,院子下面的那头母犏牛不经意地鸣叫,几个农人在地里默默地劳作,间或传来一串歌声;马帮的铃铛在村庄的幽静中叮当响起,像大地上跳动的音符,渐行渐远;村口的那座平安塔前,几个藏族老人手摇转经筒,又开始他们一天的转经;山腰上的云雾被风一把扯走,大幕拉开,雪山露出它雄伟的身姿,圣洁得耀眼,纯净得心醉,让人目瞪口呆。面对雪山,任何礼赞的词汇都显得贫乏俗套,你只会发呆。雪山适合人发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那也是一种发呆的感受。这个时候,时间往往停滞,人不知天上人间。心灵里经年的污垢被高远的雪山一遍又一遍地洗涤,你甚至感到自己在雪山的映照下,会越来越透明。直到娜珍大妈又到藏式土掌房的平顶上煨桑,面对雪山——神山——高声呼喊:啦嗦啰,神胜利了;直到一座村庄的桑烟东一团、西一处地袅袅升起,直到神灵巡行在天空中的身影渐渐模糊;直到天国的仙女央金卓玛或其美卓玛中的一个——我总是分不清这对孪生姐妹中谁是谁,她们不是相像多少的问题,而仿佛一个就是另一个的镜子——从牧场上赶着牛羊翻过一座山冈,跨过三条溪流,走过土豆花盛开的田野,绕过村口的白塔,在暮色中推门而入,然后款款来到我躺的床前,说,大哥,吃晚饭了。这才让人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但有一点我知道,和大地、和天空、和雪山、和云雾、和感受得到的诸神、和天国里的万般景象神交的一天,又过去了。
  这样的一天,是梦幻的,又是真实的。梦幻处让我感到身处天堂,真实到让我疲惫的心恬静安详。
  我现在住在娜珍大妈的藏式土掌房的三楼,这种建筑是河谷地区的藏族人所喜爱的。它一般建成方形,平顶,用土巴夯墙,圆木架柱,木板铺地,通常有两层或三层高。底楼关牲畜,楼上住人。门、窗绘以朱红或黑的颜色,非常夺目,具有很强的装饰效果,实际上那是房主人心中敬畏的某个神灵喜欢的颜色。我住的是这家人供佛的房间,有一个地铺,一个占了一面墙的神龛。神龛前有一排铜净水碗,有小香炉,每天早上娜珍大妈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来更换净水,那是卓玛从很远的地方背来的山泉水。神龛上方除了供奉有本地护法神的神像外,还有班禅大师的像、毛主席的像。毛主席也是藏族人最大的保护神。娜珍大妈告诉我说。每年的春季,要播种之前,娜珍大妈会请喇嘛上师来家里念经三天,喇嘛们就睡在这个房间里。平常,其美卓玛告诉我说,只有尊贵的客人来了,我们才会打开这道门的。我不由得心生敬畏,我是和神灵们住在一起呢。
  每天傍晚,18岁的孪生姐妹中的一个,会来搀扶我到二楼的火塘边,和她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在火塘边和大家一起消磨一个宁静的夜晚。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足有六七十平方米,是藏族人会客、喝茶、吃饭、讲神灵故事、说唱格萨尔的地方。有一台电视机,但是村庄里经常停电,信号也不稳定。这样我们就听着火塘里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和那母女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度过这漫长寂静的夜晚。很多时候我自私地情愿村庄里永远不要来电,这样我就会有一种过日子的真实快感。
  开初我搬到这个家来时,感到拘谨、羞涩、愧疚的不是我,而是这家的主人。旺堆那家伙大大咧咧,指手画脚,仿佛是这里的男主人。他像抱一个孩子似的将我抱进这幢房子里。他是我的好朋友,被我撞啦,在你家住几天。然后将我往三楼一撂,仿佛我是堆某种麻烦的货物,在人家这里存放一下。他临走时还特意回过头来说,婶婶,卓玛,你们要仔细些,我的朋友可是北京来的,大干部。
  后来我想也许就是旺堆这句话吓着淳朴善良的母女仨了。村里连来个县上的干部都鸡飞狗跳呢,我这个“北京来的大干部”,岂不让人家赶紧杀鸡宰羊,把最好的火腿割下来,把最浓的酥油茶端上来。村里的人慢慢开始揣着小心和好奇,在晚上往娜珍大妈家蹭。他们不是来慰问我的,而是来看北京的,是来争先恐后声讨旺堆的。啊啧啧,这个造孽的旺堆,把北京撞成这样。他们在我的面前低声感叹。我忽然有种不称职的惶惑,我岂敢代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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